我从小的时候便不喜欢人。
不,我并没有被家人虐待、也没有被朋友欺负、而且因为我出生在小镇,就算从未对话过但大家依旧或多或少互相认识一些所以更不存在过早的体会到陌生人的险恶人心。
我只是单纯的不喜欢人。
理所当然的,我也不喜欢自己。
因为我也是人。
这种不喜欢随着年龄的增长不仅仅没有淡化或者消失,反而随着我懂得越来越多而变得强烈乃至偏激。
到最后,不喜欢变成了厌恶。
我厌恶人类。
初中的时候,班上的同学想要和我做朋友。
我还记得,那是阳光明媚的日子,虽说还是第二性征发育的初期,但那个向我打招呼的家伙很显然已经开始拥有“魅力”。
他要和我做朋友。因为他想和大家做朋友。
就因为这种理由?就因为这种理由?
我被他打扰——自然,我其实也只是坐在座位上无所事事地发呆。
但我被打扰这件事依旧是事实,试问被自己厌恶的东西搭话又有谁能保持住好心态。
我站起来,拍开那家伙从所谓的大人那里学来的握手礼而对我伸出来的手。
他一脸震惊的看着我,但我绝不罢休。我抓起自己的椅子,然后狠狠地往他脑袋上砸。
结果?结果是我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父母赔了一笔钱然后我也转学了。
但转学的效果并不好——对我父母而言。
我之前便说过,我出生在小镇上,小镇上的人全都互相认识,我的光辉事迹自然也很快的在小镇中人尽皆知。
新学校的人都不愿意于我对话,乃至是对视。
他们不过是群小鬼,思想不成熟的小鬼。也许每天上学前要哭着让妈妈给自己换被尿湿的床单。
和父母不同,我享受这种生活。
人类自然要摆明自己的态度,他们怎么有资格和我说话?
久而久之,随着我日复一日的阴沉,再加上当年的事迹。学生们对我保持的距离离我越来越远,还在背后称呼我为怪胎。
我不喜欢这个称呼,不是因为“怪胎”这个词汇所蕴含的歧义,只是我单纯不喜欢“人类”来定义我。但我内心深处还是以此事而感到细微的满足。
第一次。
我记得这种感觉,我第一次脱离了“人类”这个社群。我立足于人之外。
但并非所有人类会这么称呼我,区分我。
路蔓。
少女便是其中的例外。
她是我的同桌,也是我的朋友——是她自己认为的。有一次我偶然路过走廊听到她和其他几个女性人类对话。
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对她进行众人传说中的“暴力行为”而导致了她产生了能和我做朋友的错觉。不是的,我只是没把她放在眼里罢了。
但忽然有一天,我开始下意识地注意路蔓。
大概是因为第二性征发育的越来越成熟。我开始觉得身旁的少女漂亮、温柔、美好。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也清楚这种感觉。
中世纪男人会对羊产生肉体上的冲动,由此被归划成“异类”。但我不喜欢这种异类,我不应该对人产生这种冲动才对。
人对我而言,就是中世纪的普通男人对羊一样而不是有特殊癖好的男人对羊一样。
但我没办法将这种感觉给移除,也没办法去重新定义这种感觉。
这感觉真的很遭。
直到有一天——
那是我第一次和路蔓交谈。
也是唯一一次。
那是往常般的放学路上。在学校和我家的路上有一条悠长的小道。泥土和水泥混合成的小道,道路两旁布面杂草,再远一些,道路两边一边是望不到头的农田一边是河流。
我如往常地走在这条路上。
路蔓则停驻在我远处的道路旁。
我满不在乎地路过路蔓,然后我知道了路蔓停驻的理由。
在路蔓的脚下,铺在地上的异物黏在地面。被灰尘弄得灰黑的异物仔细看的话还能看一些出属于异物本身的红。
那是青蛙的尸体。
支离破碎、稀巴烂、不足为奇的青蛙尸体。
但这面积铺的未免太广了?这条小道可没办法让大车通行。这青蛙也许是死于自行车或者摩托车的轮胎,那就是不止一辆自行车或摩托车对其碾压。
我正在思考青蛙死法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看着青蛙尸体的路蔓突然给我解释起了青蛙的死法:除非是将要下雨的日子,青蛙是不会来到路上的,或许是晚上准备从稻田迁移到河边的时候被车轧死的。接着后续的车辆轻视了青蛙的生命一遍又一遍的将青蛙整个人尸体变成碎末般贴在地面。
然后路蔓突然蹲下身体,我看见她直接用手去扣着地上青蛙的尸体。
我没兴趣了。准备离开。
但路蔓却喊住我,很显然她并不想我离开。她一边喊我一边扣着青蛙的尸体,一边掉着眼泪,眼泪掉在青蛙的尸体上。
已经有些干瘪的尸体因为路蔓的眼泪又变得软润起来。
有些恶心,但也拜路蔓自己的眼泪所赐。青蛙的尸体比较好扣起来。路蔓扣过被一遍遍碾轧的灰黑色的表皮,青蛙贴着地面那一面的大片鲜红展露在我和路蔓眼前。
我看着将青蛙尸体撕下拿在手上的路蔓,不知道她接下来准备干什么。
路蔓东张西望了一阵,终于找到了她想要找的东西。一根实木结实的树枝。大概是先前哪个闲来无事的家伙从不知道哪里的树上折下来的,玩闹了一路之后失去兴趣后便将自己折下来的树枝又随意地丢在地上。
我看着路蔓离开道路往河边走去。我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路蔓用树枝刨着河边的泥土,她挖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然后路蔓将青蛙的尸体埋了进去,并用挖洞的树枝给青蛙立了一个牌碑。
我就像这青蛙一样,没人在乎,就算死掉也没人在乎。也许他们只当没看见我的死。
路蔓埋葬掉青蛙后突然对我说。
我倒是听说路蔓的父母感情不是很好,最近发展到动手动脚离婚的地步。
青春期的少女又有什么办法去明白其中各种各样的含义?或者明白了,但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后产生的无尽悲哀。
我看着路蔓低沉失落的表情。
心里一阵抽痛。
又是这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感觉。
明天见。
路蔓突然笑着对我说。接着不再理我,小跑着离开。
我看着路蔓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一阵烦闷。我很清楚,比谁都清楚,我绝对不喜欢路蔓。
绝对不喜欢。
心理上厌恶。
生理上也绝不是喜欢。
但这种肉体上的欢愉,心理上的痛苦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无法理解。
无法得到答案的思考困惑了我整晚。第二天上学的时候,走在路上我还显得十分昏昏沉沉。
走在一如往常的路上。
但今天清晨注定不同往日。
在记忆中总是冷清的路段,今天清晨却堆满人群。
好奇心趋势我扒开人群。
挤过人群,我看到了鲜红。
尸体,卡车。
鲜血,少女。
死者,路蔓。
我的脑袋突然蒙了,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就好像……就好像睡觉。
睡过头了,整个大脑都睡麻了,尤其是脑干的部位,明明自己无比清晰,但所见所闻又那么的不真实。
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我颤颤巍巍地往路蔓的尸体上走去,我看着尸体,干净的尸体。
血泊中,鲜红的尸体。
像昨天所见的青蛙。
我跪在地上,努力寻找路蔓心脏的位置,我没听见心跳。或者是我没找到心脏。
我扒在路蔓的身上。
少女好闻的味道猛然刺激我的鼻腔。
我从未闻到过的香味。
我情不自禁地低下头,路蔓的身体上我已经认不出来的部位的某处,那里的伤口如涌泉一样溢血。
我断定那香味就是从这里而来。
于是我张开嘴。
吸 吮。
吞咽。
流泪。
心里对路蔓特有的感觉又一次充斥着心头。
我明白了,我是喜欢路蔓的。长久以来的对她的欢喜是因为喜欢。
而昨天,昨天会看到路蔓而感到心痛也是喜欢。
因为太喜欢,所以才会心痛——才会觉得可惜。
如果——如果——如果——
如果真的要死的话,为什么要默默无闻地死去,为什么要悄然无声地死去。
死在我面前吧。
死在我面前啊。
不吃掉的话,
不品尝的话,
未免太可惜了。
而因为路蔓,我终于知道了。我其实是喜欢人类的,但我也还是厌恶人类,而且因为喜欢的原因,我的厌恶又一次递增了。
我喜欢人类,因为人类是羊。
我厌恶人类,区区羔羊却敢有着和我一样的生理架构。
我终于知道我是谁了。
我是,
吸血鬼。
*
离路蔓死去已经过去十几年。
我现在还会想起那天路蔓葬礼的情景。
她的尸体躺在棺材里,惨白而美丽。
我喜欢路蔓,所以我喜欢少女。
以极其优异的成绩大学毕业后,我受到邀请前往九渠做了一名高中老师。
在失去路蔓又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我在远离家乡的异地夜晚里无数次辗转反侧。
我感到孤独。
我不是没想办法排解过这种孤独,我会通过上网来寻找隐晦的俱乐部、聊天室等等。
我寻找着吸血鬼的同伴。
无数次期盼,无数次失望。
网上那些家伙们不过是虚假的,胆敢借助吸血鬼之名行男女之乐的败类。
每次兴致勃勃的和他们聊天之后,最后发现的总是这样的事实。
而我总会因此更加觉得孤独。
而让如此孤独的我至今还有活下去动力的原因是因为一位少女。
她也姓路,是我在九渠四中教导的学生。
她聪明,美丽,待人温柔。
我常会想,也许路蔓已经转世了,她转世成我的学生来陪我。
于是我将我的爱全部倾尽在我的这位学生身上。
而她每一次都不会让我失望,她越来越优秀越来越醒目,而她也从来没有忘记我的好。
她总会对我笑。
她甚至让她的父母聘请我去她家做课外辅导。
我还记得进入她香气扑鼻的闺房时的激动、亢奋。这剧烈的情感没有因为随着进入的次数而淡化,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全新的体验。
于是我终于决定。
我想要吃了她。
她将会是继路蔓以后,我要吃掉的第二个人。
当时年幼的我无能为力的我让路蔓孤独地埋在地下这件事一直是我多年来的心病。
没想到我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能解决这心病。
我要选好时间,将我的学生,我的——为了我而转世的“路蔓”吃掉。
这一次,我要细细品尝。
绝不让她的血肉有一丝残余。
但事与愿违。
那可恶的可憎的可恨的可气的可怖的罪犯——那个诱拐犯、诱拐犯、诱拐犯、诱拐犯、诱拐犯、诱拐犯、诱拐犯、诱拐犯、诱拐犯、诱拐犯!!!
当我得知我的学生也成为最近越来越让人人心惶惶的大型失踪案的其中一位失踪人员的时候,我的世界崩溃了。
我身为唯一的吸血鬼的孤独感再也没办法压制。
我只想去死。
我只能去死。
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它怎么敢!怎么敢夺走我的“路蔓”!!!!
我要找到它,“路蔓”只会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找到那个诱拐犯,大声宣誓我对“路蔓”的主权。
然后杀了它,用世间一切痛苦的死法杀掉它。
如同一个英雄一样救出我的“路蔓”吧。
然后“路蔓”对身为“英雄”的我献身!
于是我拼命的找着那该死的诱拐犯,新闻、小道消息、为夺眼球的欺骗,只要是和那该死的诱拐犯相关的情报我都会去确认。
日复一日,24个小时不间断。
我坚信我一定能找到它。
所以我终于找到了它。
那是我又一次听到消息说着哪里有着异常,也许诱拐犯藏匿在其中。
我不做任何怀疑,毫不犹豫地向目的地奔去。
会有概率遇到的无人的巷口。
我一个又一个寻找。
终于,我见到了那该死的身影。
那该死的诱拐犯。
但为什么那身影那么的眼熟?
我恶狠狠地瞪着那离我越来越近的身影。
当确认身影的身份后,我的震惊露于表面。是我的“路蔓”。
她正用猩红的会发光的眼睛看着我。
“吸血鬼?”她闻着我的味道,不确定的说。
但她的声音不再是那让我听不腻的赏心悦耳的声音,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不是咽喉疾病所改变的声音,因为生病的我的学生的声音我也深深的记得。不过我并不在意,眼前的少女毫无疑问是我的“路蔓”。
“不是吗?”我的“路蔓”又自言自语的说。
“不过你的身体的话应该能撑久一些……”
接着她好像做出了什么决定。
她突然抱住我,嘴唇贴紧我的脖颈。
细微地刺痛感传入我的大脑。
一瞬间,我的孤独感消失殆尽。
一瞬间,幸福感充斥我的全身。
我反抱住我的“路蔓”,幸福的泪水止不住的从自己的眼眶中流出。
啊啊啊啊啊,我的路蔓,原来!原来你也是吸血鬼!我和你!我们两人!
在意识渐渐消散的时候,我的在内心呐喊着。
我们是天生一对啊!
……
少女如风中的枯草软躺在地上失去了气息。
年轻的男人将少女从身上推开,他眼睛鲜红。
“原来如此,以为自己是吸血鬼并且有饮血的习惯……难怪会让我猜错。”
男人开口自言自语。但男人的声音却是先前少女的声音。
啊,啊。
女人的声音如歌唱家一般好似在试音。
啊,啊。
女人的声音变成了男人的声音。
真是怪异,真是诡异。
“咳咳。”
男人咳嗽一声,鲜血从他的嘴里咳出,他皱起眉头盯着自己咳出的鲜血显得十分气愤:“这身体也不行吗?该死的伊莲娜居然让我受到如此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