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暗,说了多少遍,左脚踏前时右脚要绷直向后,还有身体是怎么回事,都说了要倾斜,你那个姿势是在罚站么。”
“对……对不起,前辈。”
偌大的舞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人,站在舞池中央茫然而不知所措的年轻游女,还有坐在落地窗前的游女,背着光,看不清脸,修长的双腿伸出,雅黑色的檀木木屐挂在她的脚趾上。
又是这幅表情。
加贺看着眼前的后辈,茫然,不安,不知所措,沮丧,悔恨,畏惧,杂糅在一起,明明是站在房间的中央,却让人觉得她像是缩在角落。
这幅表情,是应该让人看到的么,加贺的脸上出现了厌嫌的表情。她不喜欢这样。
今年新加入雀的成员有三个,绿,花见酒,还有眼前的四暗。绿那个孩子她不会上台表演,只负责场外活动,大家都很喜欢她,花见酒性格很古怪,但她是未来那一年后的那场演出的依靠,那个人肯将雀中最重要的编词编曲都交付于她,那么她就值得信任,像信任那个人一样相信她。最为平淡普通的,就是眼前这名女子,正统地作为演出者“四暗”这个名字的继承人,经过最正常的选拔,在众多的游女中选出来的佼佼者。
让这个女孩继续成长下去,成为花魁也是不出意料,但是,只是花魁的水平,就够了么,就承担的起“四暗”这个名字了么,就能够雀之后的那场演出中担起大任了。
“继续练吧,四……,松田。”没有再叫被赋予的名字,加贺直接称呼了女孩的姓。
“是。”
仿佛有刀剜进女孩的心脏。
心烦意乱的加贺无视眼泪都快要掉下的年轻游女,面无表情地从她的身边走了过去。
女孩咬破了嘴唇,鲜血渗了出来,给她苍白的嘴唇增添了一点颜色,疼痛可以覆盖自己的泪腺,这样就不会不争气的哭出来。
也太过分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地,将左足踏前。
加贺推开房门,意外地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白发的女孩,虽然这个人一脸的“我只是路过而已”,但谁都看的出来她就是站在门外偷听。
“做为前辈态度也太差了,这种语言中流露出来的情绪比直接说出来更伤人心。”
加贺瞥了她一眼 ,没有说话,径直往自己房间走去,木屐踩在走廊上“塔塔”作响,在寂静的六层显得极为刺耳。
推开房门,坐在了自己的床沿,随手拿过床头的长杆烟斗,熟练地卷起烟丝放上,擦起一根火柴点燃,唇间开始吞吐云烟。
“好呛!”女孩捂住口鼻,扇着风,大多少游女都会吸烟,但她是不会的少数,而且还是比较讨厌的那种。
“受不了就出去。”加贺靠着床沿,烟雾缭绕中一点殷红的萤火明明灭灭,映着她有些恍惚的脸庞。
她是烟瘾非常大的那种,喜欢的烟丝口味都是特别重的,连男性的客人都不太会选择,她却如一日三餐般平常。
“旁若无人的抽烟也太过分了,你应该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吧。”白发女孩使劲的捂住口鼻,在加贺身边的烟雾里逞强着,大概是觉得直接被她赶出去也太丢人了。
“还真想把烟灰撒在你头发上。”加贺看着女孩那头和烟雾有着相同的质感的白发,吞吐之间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你去哪儿?”白发女孩还想再跟上去。
“你不出去那只能我出去了,总不能让你继续吸我的烟。”
这家伙……其实她只是说说而已,作为雀中的歌姬之一的镜同,她的嗓子的确需要很用心的保护,但也没有脆弱到暂时待在加贺身边一会儿都做不到的地步,她没想到加贺真的就直接出去了。
约摸一刻钟后,加贺回来了,手里提着已经熄灭的烟斗,经过镜同身边时,将烟斗的一头在她的脑袋上磕了几下。
“喂!”镜同抱住自己的头,用力掸着她头发上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烟灰,“很脏的!”
“反正除了嗓子,别的地方就随便了,歌姬就是这样的意思对吧。对了,你是那一个?”
“不是啊!你猜啊。”
“总之你没有生气就好。”镜同爬上加贺的床,绕到了她的背后。
“我有在生气。”加贺淡淡地说。
“我见过你生气的样子,你没有生气,你只是很难过吧。”镜同从后面抱住了她。
“我叫不出口……我无法对着她以外的人叫着“四暗”,这明明是她的名字……”
舞室中还将动作重复锤炼的少女,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之前,还有另一位也叫“四暗”的少女,和加贺一起在舞台上活跃过,是她最好的搭档。
加入雀的时候,她只知道自己以后名字就叫做四暗了,叫做国士无双的前辈,将她带到了雀的舞室里,告诉她之后会有人来见她,那个人就是以后会教她跳舞和照顾她的前辈,要好好听她的话。
应该是很厉害的人吧,良子对将要见面的前辈有了一丝憧憬,她知道自己的舞只能算跳的不错,和大花魁比起来还是有不小的差距,她亲眼见过伊井悠花魁的舞蹈,觉得自己三年之内无法超越她。同为大花魁,前辈应该会和伊井悠前辈厉害吧。
这么大的房间,应该是雀的活动室吧,但是没有看到其他的设施,难道说,这只是跳舞的训练室么,这么大的房间?!
游女们虽然都分配有自己的房间,但活动室都是固定的,只有少数的几间活动室还有大厅是游女们可以用作活动聚会的场所,这么大的房间被分做自由活动的场所,真不愧是雀。
就在这里等,就可以了么。在原地跪坐了两个小时,腿都有点发麻了,还是没有看到有人出现,房间里依然只有她一个人。
前辈不会是忘了吧,还是说,这是什么考验呢。
良子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脚踝,修长纤细的双腿上穿着黑色的弹性裤袜,泛着淡淡的光泽,显得很有活力。
要试试么,在这样的舞室里跳舞,以前都在只能在自己的房间或者是在舞台上跳,无论那种都不是很痛快,这样想着,她的脚步就不禁动了起来。
优美的腿型弯曲成完美的弧线,如蜻蜓点水一般地在地面上掠过,她的身形好似云中的飞燕,在层云里上下翻飞。
也有一些自己的考量在里面,良子的性格,往好了说就是聪明伶俐,往不好地说就是喜欢打算计。想跳舞的冲动占大多数,但是也夹杂着想要表现一下自己的念头,如果前辈恰好进来了,就能正好看到她在跳舞,对她也会刮目相看和产生“这孩子很刻苦呢”这样的印象,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她跳的更加卖力,也更加的出色。
但是直到太阳落山,她也没能见到她的前辈,汗倒是流了一身。舞室有一个大大的落地窗,坐在那里附近,可以感受的到外面吹来的凉风,也可以眺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说不定连江户城都能看到,女孩呢喃着这样的,不知不觉间在窗边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听见有推门而入的声音,清亮的木屐声响彻了整个房间,她睁开眼睛,看到披着黑色金纹长袴的女子,那样充满“气势”地向她走来。
“加贺 百万石,和我走吧。”
她们的第一次相遇,良子唯一的印象就是她踩在雅黑色木屐上饭大长腿还有黑色的外袴,上面印着流金般的纹路,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帅气的前辈,内心其实是很随性的人,和姐妹喝酒时经常喝的酩酊大醉,然后一边高喊着“我没醉!”一边撒泼打滚。这个时候不喝酒的良子都只能在一旁淡淡笑着,等着她发完酒疯带她回去。
前辈是很有趣的人,大家都很喜欢她,不仅仅是雀的同伴们,和其他的游女也经常一起喝酒聚会,似乎能和所有人都做朋友。
前辈也是学识很渊博的人,平时总是嘻嘻哈哈的样子,但也有能安静地读书的时候,倒不如说她读过的书非常非常的多,而且都是深奥的她看不懂的各种名著,历史上知名的作者的著作在她的书架上都能看到,加贺在读书时是绝对不会抽烟的,最多只是叼在嘴边。
良子也不太懂,加贺前辈就像是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一样,跳舞,接待客人,聚会喝酒,看书,她能保持着充沛的精力和热情去做完全部的这些事情。
她是很善良的人,比枝原的大多数游女都善良和有同情心,没有像其他游女那样,抱有对这个世界还有她人的恶意和怨念。
良子有时觉得她很平易近人,有时又觉得她远不可及,尤其是在她提起她的梦想的时候。“想要追求世界的真实。”加贺很认真地这样说过,雀的其他人都无法理解她的这个梦想,也没有太过在意,因为梦想是每个人自己的事,自己的梦想只能由自己去实现。
唯独良子,在深夜里看着她叼着烟看书时,不自觉的就会想,世界的真实,到底是什么呢。她只觉得,那个灯火高挑又洒脱的背影,就是她的世界。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能被认可呢,已经,很努力了啊。
唯独对我,永远都是那副面孔,永远都是那种语气,冷冰冰地说,“四暗,你到底在干什么。”
是啊,我到底在干什么,在干什么呢。
第一次登台的时候,她紧张的不知所措,前辈们虽然都对她进行了鼓励,但在舞台上,看着前辈们那超出了想象的表演,她的双脚僵硬的像钉在舞鞋上了一样。
“四暗,你到底在干什么。”前辈的舞步,旋转着擦身而过时,传来了她低沉的声音。
“我……”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无地自容。
“诶!”她的惊叫声被九莲的惊弦和国姐的声音淹没。
加贺 百万石,用力地拽住了她的手,将她拉至自己身边。
“呼吸放平,跟上节奏。”
舞台上的音乐还在继续,前辈们的表演还在继续,台下观众们的欢呼依然如声潮一般袭来,一切都还在继续。
继续下去,要继续下去,表演要继续下去,不能停止,绝对不能。
当最后一声弦鸣的回响结束,高跟木屐在地板上划过弧线后的颤抖停止,松田良子已经泪流满面,雀的成员们用身体支撑着她站立,并且将她挡在了后面。
加贺百万石,完全打破了定好的排练,全部的站位,布局,都被她无视了,凭借着直觉的发挥,她将演出的舞蹈部分全部更改,为了引导松田良子完成表演。
原定的独立表演部分,全部改为了两个人共同表演,相互配合的部分,变成了加贺为主,良子为辅的,完全是和排练时不同的舞蹈,不断靠着临场反应和直觉进行更改,将良子的身体“推动”到了演出的结束。
“你知道么?那次演出之后,我们有讨论过,要不要让你继续留下,毕竟这种事是第一次。”
只剩下良子的舞室里,和加贺房间里有着一模一样的的白发游女,坐在一边的桌子上,晃荡着两条大长腿,对着还在不断的重复练习着舞蹈动作的四暗唠唠叨叨。
对于这个忽然闯入舞室的人,良子没有什么不满,镜同总是这样无拘无束,她已经习惯了。
是来安慰自己的么,自己和前辈的关系,大家都知道。
但是并没有,镜同反而说起了以前的事,说着她不知道的事,四暗的舞步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舞池中央。
“后来采取投票决定,我投的是反对票哦,不要生气,因为那个时候真的很意外,这种事以前没有发生过的,大家都对你的能力有了质疑。”
“嗯……”
“其他人就不说了,我只能告诉你,投票结果是六比五,在五五对平时,投出最后一票的人,是你的前辈,加贺百万石,生天目玲心。”白发少女从桌子上跃下,向外面跑去,像她来时的那样忽然。
“诶?你刚才说什么,那个名字是什么?谁让我留了下来了,那个名字是怎么回事?你在说什么!不要跑!”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说,要是和影子人见面了我会死的,要走了要走了。哎呀!”
“砰!”舞室的门又被推开了,飞奔的镜同一脑门撞在了门上,把她撞倒在地上还打了几个滚。
“四……嗯?你怎么在这!”白发少女忽然推门而入,这一幕四暗觉得自己在一小时前好像见过,而且这个白发少女她也见过,吵了她一个小时的女孩就长着和这张一模一样的脸。
“你们两个……原来是真的啊。”
早就听说过“镜同有影子人”这种传说,有时也感觉到遇到的镜同性格也有些许的不同,没想到是真的。
“啊,要死要死要死要死!”她们两个人同时大叫了起来,四暗又是一阵无语。
“不……你们两个,只是长得像而已吧。”四暗非常冷静理智的思考着,没有像其他第一次见到这两个人的雀成员一样,被吓个半死。
但是这两个人并没有听到她说什么,一顿吵吵嚷嚷后,两个人分头从两边……跑了,舞室里又恢复了宁静。
……算了,就当是休息了一下吧,四暗重新摆起了架势,用力地拉伸着自己的身体,不断倾斜着。
她说的,是真的么,是前辈留下了我么,可是为什么……明明很讨厌我吧。
“不讨厌,我怎么会讨厌她呢。”加贺给了自己身后的白发少女一个肯定的回答。
“那你是怎么回事呢?”镜同问。
加贺略微的沉默了一下……“你不知道么?”
“我说你,看了这么多书了,还没明白一个道理么,人是没有资格要求别人了解自己的,一个人如果不了解另一个人的心情,期待别人来了解自己,其实只是不敢说出口而已,怂货。”
“真敢说啊……”加贺将没有烟的烟斗叼在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了不存在的烟圈。
“她们很像。”这次沉默的时间稍稍的长了一些。
去年春天,加贺最好的搭档,雀的前成员,同样被叫做四暗的女孩,意外的去世了。
“我以为我没问题的,就算没有她,我也能继续生活下去,继续新的表演,和大家一起,培养出能代替她,代替她……”
加贺那似乎永远都完美无瑕的表情,出现了一丝崩裂。
“我好怕,我怕我会忘记她,我怕我习惯了四暗不是她,我怕我真的会让她来代替她,我不想忘记她。”
镜同的手触碰着加贺的脸庞,冰凉干燥的和之前没什么两样,眼泪什么的一滴也没有,或许全部流在话里和烟里了吧。
“你还记得她的名字么。”
“记得。”
“叫什么。”
“烟宫……”
“说在心里就可以了。”
“……”
“以后,她就是她,不是四暗,是只属于你的烟宫。”
“你这不是哭的很厉害么,哪里有忘记。”
“我没有哭。”
“其实我们也并不是很需要能够取代烟宫的人,能和你成为搭档的人很好,但是自那次之后我们也发现了,你独自发挥的才能也更为强大。”
“什么?”
“我们可以进行一些新的尝试,雀从来都不追求完美,因为我们存在,就是最完美。”
“……她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们不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么。”
“是,一直都是。”
——
又一轮辉夜之下,浑身湿透的少女从舞室的落地窗前眺望着远方,在此之前的无数个夜里,也有一名游女在夜深时站在和她一样的地方,数着天上的星星和楼中明明灭灭的灯火。
那天加贺或许是忘了,或许是不愿意面对,她没有出现在舞室里,也或许是习惯性的在夜半时来这里,也或许是责任心,她还是来了。
该回去了吧,四暗转身,看着空荡荡的舞室,像她刚来的那天晚上,其实平时这里也很空,但是有前辈在就不觉得孤独。
不知道有没有练好,她有些担心地想,脚跟疼痛的像踩在火上,膝盖也近乎动不了了,她将那个动作,重复锤炼了数百次。这种程度的努力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雀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
“诶呦。”得扶着墙出去了。
少女正打算把木屐脱了,让自己的脚舒服点,门又被推开了。
平时几乎没人来的舞室,今天被好多人打扰,不会又是镜同吧,她一瞬间的想。
但出现在她眼前的,是披着黑色长外袴的加贺。
“前辈……”她惶恐地低下了头。
加贺走到她的身边,和她一起站在窗前。
“真冷啊。”深夜的凉风吹的她身体都起了毛。
“是……”
两人沉默着,加贺也望着窗外,不过她是在找月亮,但她只看到了云雾里的薄薄月光。
“别感冒了。”她把自己的外袴拉下,披在了四暗的身上。
“之前……对不起。”加贺别着头,把自己的表情藏在另一边。
“没……没关系的,前辈。”四暗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在融化。
开心,是开心吧,她确认着自己内心的情感,前辈终于接纳我了么,不,应该是从未放弃过。
四暗想起的不是镜同说过的事,而是那一次演出时,加贺发现她的异样后的“你到底在干什么。”
前辈,一直就是前辈在支撑着我,许多苦苦甜甜的回忆,全部涌了上来。是加贺一直严厉的要求,让她终于有了能够站在舞台上的勇气,和客人一起喝酒的时候,是加贺挡在她面前说“她不饮酒”,是加贺陪着她,在午后,在夜半,解答她的困惑,传授给她知识。
“前辈(老师)……”
“走了,别傻站了。”加贺转身,招呼着四暗离开。
“前辈……”四暗看着加贺的背影,心神又有些荡漾,脱下外袴的加贺,上半身除了裹胸后几乎一丝不挂。
“好色。”
加贺的身体震了一下,头也不回,走得飞快。
——
作为游女,我们见过了很多的死亡,所以当自己也面临这一刻时意外的不害怕。但还是希望你能不要悲伤,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为了死去的人继续旅行,代替她们去看那些她们再也看不到的风景和人,每一处都美丽和不一样。然后在将来的某天能够再相遇时,再把自己旅途上的故事告诉她。
——烟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