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死，就算屈辱地活，也不要死。”
红美铃坐在正在渐渐地散架的竹筏上，在心中又一次想起了母亲的话，而后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河岸。
河岸上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他们都跪伏在地，毕恭毕敬，战战兢兢，如同是跪拜神灵。
那黑压压的人群中，只有一抹白色的身影是立着的。
她的站立并非出于她的本愿，而是因为身后那根高耸的立柱和身上那捆得牢牢实实的麻绳，若没有这些，她必将冲入河中，寻着那竹筏而去。
她被束缚在柴火堆集而成的小丘上，祭祀过后，她将被施以烈火焚身的惩罚。
她因为伙同外乡的男人，盗走预备献祭与神的生祭，让九年一次的重要祭祀中断，所以犯下了渎神的罪名，是愧对乡民的十恶不赦之徒。
尽管，那生祭是她的生女。
此刻，她含泪遥视着河面上那渐渐远去的竹筏。
那竹筏上满载不合季节的娇艳的花朵，雪色的白菊，血红的石蒜，粉色的木芙蓉，还有火一样的红叶，以及她那一身雪色祭服，才不过九岁的女儿——
红美铃。
夜风里，红美铃的发丝轻轻舞动，她望着河岸，双手捏紧了胸襟的丝带。
河边的沙地上，束缚着妇人的柴堆边，另外一堆高高的篝火正熊熊燃烧着，火焰映红了天际，让河面闪耀起了华美的红色碎光。
在篝火的热气的逼迫下，薄薄的积雪已然融化，冬夜的寒意褪去无踪。
数量相当多的香料被投进篝火，迷乱缭绕的烟雾升起，黑衣的老人们跪伏在篝火之前，对着河面，嘶哑着喉咙，吟唱起古老的祭歌。
歌声中，有青年的男女起身舞动，舞姿婆娑，身形扭曲而妖娆，尽显人体肌肉曲线的曼妙。
老人们的歌声越加的肃穆，声调中开始带着颤抖。
人群中接连响起喃喃低语，那些低语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恍若河水的无尽波涛。
那低语是祈祷的声音，也是满含着恐惧的声音。
人们在祈望神灵能平息他的愤怒，祈望今年那美貌的祭品足够的可口，祈望那些庄严的祭歌和动人的舞姿能让那伟大的存在听到，看到，感觉到。
人们用能想到的一切方法娱神，希望他能稍稍开心——开心到爽利地吞下祭品，保佑接下来的一年无灾无祸的程度。
本来这样的一场祭祀足以让接下来的九年风调雨顺，可今年的变故让人们不敢心存什么奢望，只盼着无灾无祸。
出了祭品逃脱，祭祀被打断这样的大差错，往后能无灾无祸便是烧了高香，积了大德了。
一段祭舞跳罢，众人望向河面，翘首以盼那簇拥着各色花朵的竹筏消失在波涛之中。
所有人的眼神中都满是期盼，唯独那白衣的女人眼中尽是不舍和悲痛。
红美铃很悲伤，但并非是因为自己正面临死亡的危险而悲伤，她悲伤，是因为她没有能力挽救亲人的生命。
她不惧怕死亡，在水中溺毙这样的事她已经经历过一次。
一回生二回熟，当对死亡的痛苦已经有所准备，那么死亡也就不是那么让人恐惧的事了。
她是个穿越者，前世因失足落水而亡，在水中历经痛苦的挣扎后来到了这个世界，作为一座名叫‘年’的高山山脚下一处乡间中红姓女子的孩子出生。
她是个私生女。她的母亲与父亲情投意合，两人间的婚姻却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而不得允许，一次暗夜中的幽会后，珠胎暗结，祸根深种。
当事情败露，家贫的铃父被红姓族人杖毙街头，铃母也本应溺毙，但那时适逢九年一度的祭祀刚过，下一次祭祀所需要的人祭人选再一次被提上日程。
人祭需九岁的孩童，铃母腹中之子正适合下次祭祀的祭品，因而留全了性命。
竹筏散开，河水浸湿了美铃那身雪白的祭服，竹筏上的花朵随波飘散，白色，粉色，血色，以及火一样的鲜红在急流中摇晃着逸散。
美铃沉入了水中，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渐渐地浸没她的头顶。
那是水的温柔，但这温柔只是暂时的，不过几秒，冬日流水那彻骨的寒冷和窒息的恐惧便让美铃开始胡乱的划动手脚。
水无心杀人，人却会因为不懂水而自杀。
美铃不会游泳，前世的她是个旱鸭子宅男，所以才会因为失足落水被淹死，而这一世的她是作为祭品出生的，从出生到现在都鲜少出门，一直生活在严密的监视之下，根本没有学水的机会。
母亲勾引过路的旅客，让其带着母女俩出逃，是美铃这一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自己走出红家的宅院。
美铃在水面上挣扎，视野忽明忽暗，耳边是不绝的水声。
她想起了这些年来母亲总在她耳边念叨的那些话。
“在水里要放松自己，一定不要慌张。”
“顺其自然，不要胡乱的挣扎打水。”
“娘听说人的水性是天生的，美铃，到了那个时候，你一定不要放弃，只要想着坚持，继续坚持，那么就一定会得救。”
“哪怕是再微乎其微的，渺茫的希望，都不要放弃。”
想及这些，红美铃觉得四肢中又有了些力气，心中的恐惧也褪去了不少。
但河水汹涌，她不断地呛着水，冰冷的流水也带走了她身体的温度。
头脑渐渐空白。
恍惚之间，她隐约听到了人声。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九歌，礼魂。
祭祀过后的送魂曲。
这庄严的送魂曲在美铃的耳中怎么听怎么别扭和讽刺。
这样好的歌，根本不适合这样的场合。
忽明忽暗的视野中，美铃隐隐望见了岸边新燃起的火堆。
火焰的掩映下，美丽的女巫高声领唱着送别神灵和魂灵的祭歌。
鼓声响起，男女青年在女巫身周翩然起舞。
老人们伏在火前，低颂赞美神的诗篇，一扎扎花束在人群中手手相传。
人们唱着歌。
火焰中，刺耳的惨嚎和诅咒一直没有断绝。
人们绽放着笑颜，载歌载舞。
祭品沉入了水中，往日的经验告诉他们，那代表着神灵收下了他们的供奉。
那让他们眉宇间的黑云一扫而空。
他们搬出酒来，开始了劫后余生一般的狂欢。
火光中，一片歌舞升平。
美铃忽的忘却了心中的恐惧，也忘却了在水中挣扎求生的疲惫。
为什么妈妈那么痛苦，而他们却能欢笑？
为什么自己这么痛苦，而他们却会开心？
母亲和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明明……从来也没有伤害过谁，为何却要受到如此重的惩罚？
这惩罚，究竟来自那些笑着的人，还是那些看不见的神？
红美铃的大脑猛然从虚幻的空白中挣脱而出，世界再度有了色彩。
她扭动肢体，蓄满气力，猛地破水而出，向着河岸投去最后一次凝视。
河岸上，火祭的火舌蜿蜒着向天空跳动着，那熊熊火焰之中，仿佛有痛苦扭曲的魂灵在不甘的怒吼。
美铃停下手脚的动作，任由自己向下沉去。
胸口很痛，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永远的失去了。
漆黑的水淹没过头顶。
光芒慢慢消失不见。
漆黑的情愫浸没她的心。
那情愫叫恨……
恨之毒，能让人痛的刻骨铭心，亦能将地狱带到人间。
吾名乃红美铃，吾愿直堕阿鼻地狱，受永世煎熬，化身为妖，只求生啖仇敌之血肉，寝其皮，碎其骨，断其血脉！
“既然如此，那汝的性命，我便收下了。”
黑暗中，令人不快的微笑于妖怪脸上绽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