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双眼，红美铃第一眼看见的是那道正坐着的人影。
那人影有些朦胧，只有那一头赤红的长发分外醒目。她似乎正闭着双眼，但因为面庞和胸膛都隐藏在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她的模样，所以美铃并不清楚她是否真的闭着眼睛。
世界很安静，安静到红美铃只能听到从窗户缝隙中挤过的细微的风声。
这让她产生了一种仍旧身处水下的错觉。
溺水的时候，真正的痛苦只有落水后短短的时间而已，那短暂的痛苦之后，便是安静又梦幻的空白。水下的安静，让她心有余悸。
但带着冬日特有的凉意的空气告诉美铃，她还可以正常的呼吸，她并不是在水里，而是身处踏实的陆地之上。
美铃迷惑的眨着眼睛，从被褥中坐起来，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这是间很大的屋子，同时也是一间很空的屋子，屋里除了她正身处的这处竹榻外，只有一个铜制的熏香香炉，没有其他任何的家具。
偏过头的话，能够很清楚的看见敞开的大门外院落中积雪。
美铃看着闭目养神的阴，有些想和她搭话，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不说阴那一头与常人迥异的红色长发让美铃感觉奇怪，单单是阴身上萦绕着的那些若有若无的疏离感与压迫感，就足以让她望而却步。
它高大，而且神圣，单单只是看上一眼，都会让人发自心底的感叹自身的渺小。
“醒了？”
就在美铃正为要不要开口烦恼的时候，阴睁开了眼睛。
看见阴的双眼时，美铃愣神了一瞬。
因为阴收敛了自己的力量，美铃并没有因直视她的双眼而遭受精神上的冲击，但在这个不可能出现美瞳的时代，一双金色的眼睛也足以给美铃的心灵带去足够的冲击——
人类是不会有这样的瞳色的，这样的瞳色，属于妖怪！
自己被一只妖怪救了。
在这个时代，妖怪无异是人类的敌人。在这短暂又漫长的九年里，即使是每天都被迫宅在暗无天日的房中，美铃也从母亲和别的人口中听到了无数关于妖怪的故事。
她曾经以为那些仅仅只是故事，虽然在讲述那些时人们的脸上总是伴随着担忧和恐惧。
妖怪凶残且狡猾，以人为食，视杀人为乐趣，是人类的天敌……曾经，她听人这么说过。
可今天，身为人类的她被人类迫害，而救她的，是人类的天敌，妖怪。
自己差点被人类杀了，自己被一只妖怪救了，这大概已经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请问……是你救了我吗？请问，你是妖怪吗？”短暂的沉默后，美铃大着胆子，战战兢兢的问道。
尽管心中已经有了确凿的想法，可她还想要再一次确认一下。
红美铃不肯相信，人类怎么可能比妖怪更加的可怕？妖怪怎么可能比人更加的善良？
虎毒尚不食子，妖怪以人为食，不但吃人，故事中妖怪吃了妖怪也是常见，人再恶，不是荒年，也不至于啃食同类，人怎能比妖更恶？
她作了三十多年的人类，不是没在电视和网络上见过骇人听闻的惨剧，只是不当惨剧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便没有切肤的疼感，甚至于觉得人类本就该是这样的无可救药。
现在她切实的疼了，却又不愿放弃心中那丝对人类的美好的幻想了。
“并非是我救了你，我也不是妖怪。”阴轻声说道。
阴的回答让美铃再一次错愕。
阴不是妖怪。
不是妖怪，却有着人类不可能拥有的金色眼睛，在加上那完全不似人类可能拥有的压迫感，阴的身份呼之欲出……
神灵！
这个世界既然有妖，那么自然也有神。
名为红美铃的童女是献给年山山神的祭品，年山山神是神灵，红美铃面前这个女人也极有可能是神灵，既然不是‘救’，那莫非是‘收’？
想到这里，红美铃心中炸响了一道惊雷。
因为神灵，自己和母亲在冷清的房中被幽禁了九年，少有见人的机会；因为神灵，自己被送上没有绑好，注定会散架的竹筏；因为神灵，母亲被送上了火刑架……
美铃心中泛起恐惧，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你怕我？”昏暗的光线中，阴的唇角拉起隐约的弧度。
在她的眼里，九岁女童手脚并用着后退的模样颇为笨拙可爱。
“我……我不怕你，才不会怕你这吃人的邪神。”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美铃止住了后退的势头，对阴怒目而视。
一个没有外挂的穿越者就只是普通人，普通人是不可能敌得过，也不可能逃得出一位神灵的手掌心。只要还没有昏了头，那么这个道理就很容易想通。
此时的红美铃还很弱小，很无能，但她不是个容易被冲昏头的人，也不是小人和懦夫。
想到不可能逃走的时候，她便拿出了自己全部的愤怒和勇气，决心就是死也不会屈服。
‘不要死，就算屈辱地活，也不要死。’
母亲的话萦绕在她的耳边，可她却无法听从。
忍受屈辱的活着，那是建立在有翻身之日的前提之下，一个九岁的孩童与神敌对，何来翻身之日？
“不怕我，那你后退作甚？”阴问道。
“我，我脚滑了。”
“可你现在是屁股着地，四肢并用，怎么脚滑？”阴微眯着双眼，笑着说道，“只有双足切实站立于大地之上的人才能脚滑，你现在的姿势只能说成是‘坐’或者‘躺’。小孩，站起来，站起来今天我就放过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海一般浩瀚的威压降临到了美铃的身上。
刀剑交击的清音响彻她的耳际，脑内的每一缕神经都在颤动，每一个细胞都在向她诉说着危险二字。
视野阵阵发黑，眼中的事物都带上了重影。
美铃惊恐的发现坐在前方的那道人影起了变化，那人影仍旧是人的模样，但又让人觉得她不是人。
她发现自己并非是在看着一个人，而是在看着一座山，一座远比泰山之类的雄伟的山峰严峻的山；可马上，她又觉得那不是山，而是龙，全身赤红，人面蛇身，身长无边无际的龙……
下一瞬，美铃又想，不，那不是山，也不是龙，而是人。
那道人影还是端庄的坐着，面带微笑，纵然光线昏暗，依然能够让人明晓那笑容的和煦和美丽。
可那又的确不是人。
美铃已经全然无法分辨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人，还是神，亦或者是龙、山，或者万物。
她似乎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
可现在那些都不重要，美铃这样想着，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继续呆坐着了。
不论对方是要玩弄自己，还是要吃掉自己，自己都不能让她看不起！
她断定了自己不可能站起来，所以才会说出站起来就放过自己这样的话，这句话，便是一个让自己活下去的机会。
美铃明白，想要复仇，就必须活下去，必须抓住任何一个流到眼前的机会。
所以，她咬紧了牙，艰难地站了起来。
虽然双腿无法控制的颤抖着，身形摇摇晃晃，双眼含泪，几欲哭泣，但她确实站了起来。
她望着阴，满眼的倔强。
“果然，就如她所说的，你有那个潜力。”阴叹口气，笑容更加的柔和。她撤去了威压，站起身，从阴影中走出，沐浴到柔和的光线之中。
美铃看清了她的容颜，很清秀的一张脸，带着些稚嫩，单单看脸孔，会给人一种她是在校高中生的错觉。
但她也带着一种高中生绝不可能有的气质，那种气质无法用言语去表明，带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美，不如说是虚幻。
这个时候，美铃才真正的觉得她完完全全像是个人了，不过也仅仅是像罢了。
她摸着美铃的头顶，轻声说：“我是烛阴，被遗忘的钟山的神明。告诉我你的名字。”
“美铃，红美铃。”美铃不由自主的回答。
“美铃？这样名字在这片大地上还真是有些少见呢。”阴说道，“那么美铃，我问你，你可愿意成为与我同行的‘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