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后的第二天,美铃起的很早,睁开眼睛的第一瞬,她想到的是山海经中对烛阴的描述。
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晵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山海经·海外北经》。
一位能够干涉天体运行,将四季变换尽握于手的神明……可以说是非常的古老,而且非常的强大。
在被窝里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美铃起身穿衣,叠好被褥,跨过对睡房来说有些长过头的距离,走到门前。
她拉开拉门,惨淡的晨曦混着冷风扑面而来。
天刚蒙蒙亮,东方的群山之上,大片鱼肚似的白色刚刚升起。
“起的真早,昨晚睡得好吗?”
阴的声音从侧面传来,美铃顺着声音看过去,果然,钟山的神明大人正站在走廊的拐角处看着她。
“这里的被子比家……比以前的更加暖和。”美铃低着头,小声说道。
虽然阴对她还算亲切,但她怎么也无法释怀那场祭祀所为她带来的一切。
阴问她:“想好了吗?”
昨日,阴为美铃给出了选择,经过一夜的考虑时间过后,此时到了该美铃给出答案的时候。
是抓住机会,成为为她带来了灾祸的神明的祭司,还是放弃机会,让得到力量的可能性就此溜走?
这是个艰难的抉择。
力量,在这样妖魔横行的时代代表着什么,自不必多说,更为重要的是,有了力量,她便有了能向那些乡民复仇的资本,也有了向引起灾祸的源头——神明报复的可能性。
“烛阴大人,姑且称呼您一声大人吧,能不能请您回答我几个问题呢?”美铃深吸一口气,壮起胆子说道。
“你随意。”阴很随性的回答道。
“大人你是这座山,年山的山神么?”
“现在的人们将这座山称作年吗?我还从来没注意过这点呢。”
“那么大人是承认了?”美铃猛地看向阴,眼中满是阴翳,“那九年一次的祭祀是为大人所办!”
“可以那么说,也可以说——不是。”阴说道,“我是钟山之神,而不是年山,我也从未要求过什么祭祀,是你们人类擅自将我的山改称年,也是你们人类擅自举行的生祭。”
“那每九年一次牺牲的孩子是为了什么?”
“那不过是人类的自相残杀,你们喜欢让自己的孩子去白白淹死,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那灾祸呢?如果没有祭祀,那么就会降下灾祸,那样的事据说老人们也是见过的。”
“从古至今,天灾人祸从来都没有断过,献了祭品的年头就真的好过了多少?我看不见得吧,真那么好过的话,也不至于如此的依赖于神明了。”
“你难道就没从中得到什么好处?”美铃怒吼着,“你是神,那是你的祭祀!”
阴微微叹气,说道:“口口声声说是我的祭祀,那我问你,这些年你可曾从那些乡民的口中听到过哪怕一次我的名字?”
美铃愣住了。
确实,虽然从一开始就被告知会被当做祭品,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要祭祀的神是谁。
大家,包括她的母亲,所有人都只知道这是为了安抚山神,以求未来风调雨顺的祭祀。
自古以来,年山脚下的乡村每隔九年便会举行献祭仪式,奉上九岁的孩童,以求神明保佑。
没人记得这样的仪式是从何时开始,亦没有人知晓所祭祀的神的名字。
人们只知道应该向山神献祭,不然便会生出灾祸,土地会变得贫瘠,水会不再清洌,作物会枯萎,不会再有春秋,仅剩冬夏,而夏季会更加的炎热,就连大地都会因为那热浪而干裂,冬天则会更加的漫长和寒冷。
钟山之神烛阴,在此地其实是一个已经被人遗忘的神明!
“你们祭祀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自己,还有你们自己的欲望和恐惧。我的存在比人类本身都要古老,在大地还未升起来,海中还没有物理意义上的生命存在的时候我便存在,我从未需要过,也从未要求过祭祀和信仰。”
“也就是说,”美铃喃喃道,“神无心杀人,人却自相残杀……”
她觉得有些无力。
那些自古以来的牺牲,包括自己,原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无用功。
简直……像个笑话。
毁灭的念头又一次席卷而上,在水下时思绪中一闪而过的漆黑的祈愿又浮上心头……
复仇,杀,挖出他们的眼舌,嚼碎他们的骨头,不管付出何等的代价,不管是为妖还是为魔,亦或者是付出能够付出的一切……
只要能够报复那些愚昧之徒,我红美铃什么都愿意!
美铃眼前一花,阴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前。
阴向她伸出手来,她不自禁的向后退去。
对神的恐惧击退了她心中的恶念,阴突然地来到她面前,她心中便萌生出了阴要杀她的念头。
美铃的后退变成了后倒。因为动作做的太急,她不慎失了重心。阴伸出手拉住她,她闭上眼,却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痛。
她被小心地扶起,而后脸庞感觉到了丝巾柔软的触感。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究竟为什么而哭?是因为想到了母亲,还是因为想到了过去岁月中被送上竹筏,踏上必死之路的祭品们?
红美铃不知道。
牵着美铃的手,阴带着她走下走廊,踩上院中的积雪。
积雪的冰冷透过美铃白皙的足底浸入,让美铃打了个激灵。
不知怎地,也许是雪的原因,她觉得心情平静了许多,心中的愤然和仇恨都变得寡淡了些。
“很冷?”阴问道。
“也不是,没有印象中那么冷。”美铃有些畏缩地回答道。
“我想也是,这里的雪已经比以前暖了许多许多,而且自然的气息总是能让人心情平静。”阴牵着她走到桃树之下,伸手拨开一处低枝上的积雪,显露出积雪下的一抹粉红。
一朵不符合季节的,开的正好的粉色桃花。
“好看吗?”她对美铃微笑,“有没有觉得很神奇?明明是冬天,它却开的这么好看。”
美铃兴趣缺缺的点点头。
红家世代居于年山脚下,是因为向皇家提供花卉而显赫的大户,最得意的本事就是培育反季的花卉,虽然没学过家族中的培育之法,可类似的事也是没有少听母亲提及的。
“你这样的反应很无趣,我希望你能多笑笑,我并不喜欢与太阴郁的人一起度过最后的时刻。”阴笑了笑,说道。
美铃奇怪的看向阴,最后的时刻,最后?是指死亡吗?神明也会死?
“觉得奇怪?”
美铃微微点头。
“我很少休息,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长眠一场。那样的长眠对与人类来说就如同死亡,因为实在是太漫长了。”阴解释道,“每次醒来,周围的世界都会有很大改变,总会失去一些东西。譬如这次,我的钟山已经变成年山,很少有存在还记得我,上古的文明已经迁移到了月上,新的人类又发展了起来。”
“月上?”
“在月亮的背面,有一座被叫做月之都的城市,那里的人有着远超地面之人的科技文明。我想你应该是知道什么叫做科技,你的灵魂并非这个世界土生土长。”阴看着那朵花,眼角的余光却关注着美铃。
美铃摇摇头,又点点头。
并非这个世界土生土长,在这个世界上仅有一个亲人——那个女人,她的母亲,是她在这完全陌生世界的唯一温暖,她陪了她九年,为她做了能做到的一切。
可她现在死了,因为那场其实根本没有必要的祭祀。
美铃想起了在水下时仍旧能听到的来自火中的诅咒。
她又不可自抑的悲伤和仇恨起来。
阴摘下那朵花,为美铃别在发间:“愿你能和这花一样,在不管怎样的逆境中也能恣意绽放。”
美铃从忘我的黑色情绪中惊醒,忽然发现周围变亮了。
太阳正在初升,日光的暖流将要笼罩世界,一切都在渐渐地变得明亮。
阳光洒在阴的脸颊上,映入美铃的眼中,她望向东方,看见了初升的朝阳那万丈的光芒。
美铃只觉得心跳加速,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温暖。
来到这个世界九年,她第一次觉得阳光如此暖和,如此美丽。
就算这个大地遍布仇恨,鲜血染红了土壤,万千生灵自相残杀,堕落无尽,可太阳依旧不会吝啬自己的温暖。
这样的温暖让她想起母亲带着她出逃的那一天。那天天明时分,她们走上了通向远方的大路,自由在即,她在母亲的脸上难得的见到了轻松而且带着暖意的微笑。
红美铃依旧满心仇恨,可她已经不再迷茫。
不管怎样,她都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然后,她要到母亲的墓前大哭一场,接着沐浴更衣,美美的吃上一顿。
就像母亲对她叮嘱的那样,她要活着,而且还要活的很好。
“夜晚总会过去,太阳总会升起来,不管过了多久,只有这是不会变的。”阴在她的一旁,轻声地说,“现在你考虑好了吗?”
“嗯。”美铃用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