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间，除却那些在人类尚未诞生之时便已经在此久居的‘神’存在，还有着很多同样被称作神的存在。
‘神’与神是不一样的，前者被称为神，仅仅是因为力量，后者被称为神，是因为被信仰。
信仰带来了存在和力量，而敬畏是信仰的基础。
善行能带来敬畏，恶行亦能。
恐惧亦能。
妖怪诞生自恐惧之中。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美铃在阴手下学习已经一整个冬天了，在这一个冬天里，美铃每日除了日常的作息，就是按着阴所教的方法打坐修行。
就如同阴自己所说的，她很少休息，清醒时没有普通人类和妖怪对睡眠的刚性需求，再加上作为神明已经被遗忘，根本就是无所事事，所以便有了时时刻刻盯着美铃用功的闲暇。
这让美铃倍加劳苦，虽然阴作为神明来说性格算得上是十足的平易近人，生活上的方方面面都很好说话，但作为老师，阴可以说是不近人情。在阴的安排下，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除去花在睡觉上的九小时，吃饭的三小时，美铃剩余的时间都被用在了功课上。
美铃主要的功课是——练舞。
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以舞蹈沟通阴，借以让阴的力量暂时降临，这是在阴陷入长眠后美铃能够依赖的最强保命手段，也是阴能教导给她的能够最快地获得一定程度能力的方法。
除了舞蹈，美铃做的最多便是按着阴教她的方法打坐，去感受‘气’的存在。
万事万物都存在着‘气’。气产生于物质的运动之中，运动是绝对的，气的产生与流动亦是绝对的，能够将气握于掌心，便能将万物的变化握于掌心。
感受到气的存在，探知气的流动，明了气的秉性，这些是控制气的前提。
这是阴能教给她的另一条路，也是化龙之术的基础。
立春前两天的傍晚，美铃终于能够感受到‘气’的存在，她迫不及待的将这个消息告诉给阴。
阴听了她的好消息，只是点了点头，让她回去睡下，好好休息，没有半点美铃预想中的喜悦样子。
美铃觉得奇怪，因为这几月来阴对她的成长一直很上心，哪怕只是一点点的长进，也足够阴笑上好些时候，她第一次能够完整的跳完一场巫舞时阴那高兴的模样，她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次日一早，美铃做完晨练过后，阴让她换了衣服，领着她出了门。
这是祭祀过后她第一次离开这座宅院。
阴不需要吃饭和睡觉，美铃需要的生活物资也在她醒过来之前就准备妥当，她个人也比起出门到处跑更想多学些东西，早日拥有足够的力量。
没有出门的需要，因而一人一神足不出户地宅了一个冬天。
站在一处山坡上，阴和美铃遥望着山坡下的村庄。
那是处美铃以前从没有来过的村子，规模不大，从山上俯瞰下去，能看见几片农地和十几座错落有致的房屋。
正是早饭的时间，可村中没有一丝的炊烟。
安静的异常。
“阴大人，我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美铃不解地望着阴。
“美铃见过人类间的械斗吗？”阴问道。
“没有。”美铃回答道，人与人的械斗，她只在电视与电影中见过，并没有真正经历过。
“那我带你去看看怎么样？”
“诶？”
美铃有些困惑的望着阴的侧脸，不明白阴这是唱的哪一出。
阴不作声，牵起美铃的手，带着美铃向山下飞去。
双脚触不及防地离开了大地，美铃着实惊慌了一刹那，不过马上她就发现没有惊慌的必要。她的身周都被一种看不见却能感觉得到的柔和力量包裹，那力量让她摆脱了重力的束缚，同时也让她维持住了身体的平衡。
到了村庄的背面，美铃终于明白了为何这个村子在饭点时分看着空无一人。
在村庄后面的开阔地上，几十个带着木叉，削尖的木棍以及各色农具的汉子正紧张的对峙着，女人和小孩们都聚在周围围观，一场村斗正在蓄势待发。
两群人中间，几位老人聚在一起，似乎正在激烈的争吵着什么。
气氛压抑的对峙了一段时间后，几位老人间爆发了更加剧烈的争执，彼此间动起手来，你拉我的胡子，我揪你的头发，如小孩打架一般滚做一团。
他们的模样十足的好笑，可美铃根本笑不出来。
在老人们动起手来的同时，那些汉子们就像听到了发令枪的信号一样，向着对方冲了过去。
他们间的打架完全就是门外汉的胡打一通，可残忍程度和血腥度却让美铃开了眼界。
一次冲锋，两拨人完全融在了一起，冲在一起之后，前排的人顿时都人仰马翻，还能站着挥动武器的人只有仅仅几个。
后面的人完全不在意那些已经倒地的人，一刻也不迟疑地从他们的身边踩过，在其他的对手中找到自己可以动手的人。
很快地，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了能够让自己吼叫着与其搏命的人，地面上也多出了不少三三两两扭打在一起的‘肉团’，手里还能拿着武器的人，不管手里的家伙是什么，通通向着对面人的脑袋上招呼。
鲜血的热气和人们呼吸的白气混在了一起，男人们彼此间都杀红了眼。
有人断了胳膊，有人被打破了脑袋，有人身上被开了窟窿，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四散追逃。
一个人被打掉了手里的菜刀，马上便扑到对手的身上，用大拇指狠狠地按住对手的眼睛，把自己的指头按压进眼窝，爆出一团血肉模糊的红白之色。
一个人似乎已经疯了，对着已经没有了知觉的人不断地挥动着手里的木棒，一次又一次的砸在那人的头顶，一面砸，还在一面咬牙狂叫。
女人和孩子们在尖叫和恸哭。
美铃看见一个妇人向着自己被人打倒的丈夫扑了过去，美铃明白这样做的危险，下意识朝着那妇人伸出手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妇人还没有跑到地方，便被另一个人无意间用木棒砸倒，生死不知。
美铃呆愣愣地收回手，转眼之间，又有几个人倒了下去。
短短几分钟，原本还洁白无瑕的雪地上遍染朵朵鲜红，几乎人人浴血。
通过感觉气的流动，美铃能够切身感觉到那些生命的逐渐流逝。
“他们这是……？”停在空中，美铃看着地面上的惨剧，眼角直跳，心头仿佛被一双大手狠狠攥紧，有些透不过气来。
“为了水。”阴指向东方，美铃顺着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条不宽的小河，河上还有着一道用树木和泥土做成的堤坝，拜其所赐，河水汇集成了一个水塘。
“这附近地区的土层很浅，土壤下都是很坚实的岩石，打不了井，那条河是这个村子和下游另一个村子的唯一水源。在很多年前水量是很大的，足够两个村子使用，但如今河水源头日渐枯竭，水量减少，水也就不够两个村子用了。为了水，争斗也就便频繁起来。”
“这样的争斗经常发生？”美铃小小的眉头拧到了一起。
“不，虽然这十几年经常有冲突，但像这样的流血事件还是少见。这一次应该是这几年以来最激烈的一次，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让矛盾集中爆发了。”
“为什么不用雪呢？烧火把雪融化煮沸，不也能喝吗？一定要靠着武力去抢夺。”
“春天要到了，这里雨水并不多，单单靠降雨是种不活庄稼的，必须要有足够的水去浇灌田地中的作物，不然若是影响到了秋季粮食的收成，交给官府和地主的量不够，那不止会让冬天因为口粮缺少而变得致命，还会受到官府的惩处和地主的催收。”阴瞥了美铃一眼，轻声说：“而且，这仇恨是经年累月累积起来的，美铃，两个村子年年为了水打架，事情早已经不是单单抢夺水源那么简单。”
“……”美铃沉默了一下，以乞求的眼神望着阴的侧脸。
她知道，以阴的能力绝对能够拯救那些因为水而拼上性命的人。
但阴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波动，一如冰雪般冷漠。
“阴大人，救救他们吧，你可是神明啊。”踌躇再三，美铃还是拉了拉阴的袖脚，低声恳求。
“我不是他们的神，帮不了他们。”阴淡淡地说道。
“可，可是……”美铃转头望了望地上还未结束的争斗，有些激动，“他们需要帮助，如果这时候大人出面帮了他们，那就是雪中送炭，一定能够让他们信仰你的。他们现在不是你的信徒，但以后一定会是。”
阴盯着美铃的眼睛，默默地看了许久。
美铃毫不示弱地与阴对视。
她不相信阴是个无情的神明，可她从阴那双漂亮的金色眼睛里什么东西都看不出来。
阴拉了拉美铃的手，带着她朝着远处飞去，“走吧，还有很多东西想给你看。”
美铃只能看着那满地的鲜红远远的落在后面，越来越远。
风里似乎还有哭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