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美铃与阴到了一处城镇。
马上要立春了,天气还是较冷,但寒冷丝毫不影响这城镇的热闹。
从空中看下去,街面上人来人往,都是粗布麻衣的普通百姓,偶尔能瞧见富贵人家的马车在小厮的牵引下从街上慢慢走过。街道的两侧有很多摆摊的商贩,卖的多是些自家作坊手工制作的小玩意儿,在大的道路路口,也有搭个草棚卖小吃的小店,摆开两个菜筐叫卖野菜的菜贩。
两人落到街面上,结伴穿行在人群之间,所过之处人群自发地让出一片空间,仿佛她们身周有着看不见的罩子隔开了她们的人群,而街上的行人却依旧各做各的,一如往常,没有一个人发现其中的异常。
阴仍是拉着美铃的手,因为之前的事,美铃感觉有些别扭,好几次想要把手抽出来。但阴握的紧紧的,让她怎么也不能得逞。
这一世美铃还是第一次来到集市上,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形形色色的人,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新鲜感,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张望,阴在一旁不时地为她介绍那些她没见过的东西,让她心里慢慢好受了许多。
两人边走边看,慢慢地走了半晌,在一处人群汇集的街口停了下来。
隔着一重又一重的人头,身体年龄才九岁的美铃看不见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美铃知道易牙吗?”阴忽然开口问道。
美铃点点头:“易牙蒸了他的儿子,给桀纣吃。”
上一世还小的时候看学校要求阅读的鲁迅选文,其他大多文章他看完就忘了,怎么也印不进脑子里去,只有《狂人日记》和《孔乙己》让他记得异常的清楚,一是因为癫狂迷离,看的他云里雾里;一是因为那茴香豆似乎味道不错,勾起了他的馋虫。
‘易牙蒸了他的儿子,给桀纣吃。’,便是《狂人日记》中的句子,是‘狂人’的癫狂话语。
“不是桀纣,而是小白哦。”
“小白?”
“夫易牙者,以调和事公。公曰:‘惟蒸婴儿未尝。’于是蒸其首子而献之公。公,也就是齐桓公,他是姜姓,齐氏,名小白。”
“哦,大人说这些干什么?”
“只是想告诉你,这世上不是只有妖怪才会吃人。”阴紧了紧牵着美铃的手,“妖会吃人,野兽会吃人,神也会吃人,就连人自己也是互吃。”
美铃心里越发的觉得奇怪,又想到了昨晚告诉阴自己能感受到气的时候的事,自从那时候开始,阴就变得有些怪怪的。
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阴,正想问个究竟,前面的人群中爆发了一阵欢呼,声音之大让美铃简直怀疑今天是什么她不知道的节日。
血气升腾,空气中倏然弥散开一股厚重的血腥味。
美铃感觉到气的流动发生了变化,有一股气从人群之中冲散开来,慢慢的盘旋,消散。
有人死了。
美铃猛然间明白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正在发生什么事——
刑场,斩首示众。
脑袋砍完了,热闹也就看的差不多了,人群开始慢慢地散去。
阴拉着美铃,站在原地没有动,等到人群散的差不多了,才领着她向行刑台走去。那里有一个刽子手模样的人正蹲在一具无头的尸体旁边,周围围了几个人,不知在干些什么。
还没有走近,美铃便模糊地听见有人在交谈。
“哎呀,这可真是救了急啊,赶上这没亲人朋友收敛的死人。”
“可不是吗,这可真是走运,我这正缺这味药呢,如果不是正好刚上趟,这吃药的事可就要耽误了……”
走近了些,美铃看见那些围在刽子手身边的人手里都攥着钱袋。
那些人对着尸体这里指指,那里瞧瞧,等选定了地方,就把银钱交给刽子手,再由刽子手在那白花花的死肉上割下被看中小块来,交给付了钱的那人用布或者碗装了带走。
刽子手掂掂手里装着钱币的袋子,脸上笑容灿烂。
揣了肉走了的人,行色匆匆,脸上却也有按捺不住的喜色。
这样的场景让美铃想到了菜市场的猪肉摊。
贩卖猪肉的摊主今天生意不错,想着今天有着不错的盈利,眉开眼笑;买到了好肉的顾客也很开心,想着回去该怎么料理这肉,也是眉开眼笑。
行刑台的一角,被砍下来的人的头颅还未闭眼,一双失去焦距的眼瞳黑而且硬,空洞地望着天空。
美铃的脑中忽的跃出了蒸鱼场景。
那蒸好了放在盘中的鱼,不正是瞪着一双这样的眼睛么?只是鱼眼是白色,而人眼带着黑罢了。
一阵反胃感涌上来,美铃咬住嘴唇,拼尽全力去压制那股冲动。她捂住嘴,把视线从行刑台那里撇开来。
“在某些药方里,人的血肉是药引,可以治疗疑难杂症。所以这也是刽子手赚取外快的一条途径。”阴不带感情地说道,“不过吃人其实对治病一点好处也没有,反而有很多害处。人类啃食同类,就是在对自己作为人类的存在作出否定,大量吃人是从人变成妖怪,获得力量的最简单、见效最快的途径。”
阴停住话头,静了两秒,又说:“通过吃人变成的妖怪都只是不入流的货色,美铃你可不要去学。”
学?学个鬼啊!
我再渴望复仇也不会去通过吃人来获得力量啊。
美铃现在明白为什么阴刚才要突然给她讲易牙的故事了,那就是一剂预防针,为了让她对之后的场景有所抵抗力。
“阴大人,你带我来看这些就是为了要我别干傻事?”美铃低声问。
“不是说了吗?只是想让你知道人也是会吃人的。”阴浅浅的笑着。
“这种事情我本来就知道,不需要大人多操心。”美铃撇撇嘴,“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带着我去看妖怪吃人啊?”
“不着急,看了这个和之前的场面,你有什么感想?”
感想?什么感想呢,只是觉得这些人很可怜,很可悲。
像刽子手那样毫无底线为自己谋利的人,想早晨时那些村民那样为了生存而不得不拼上性命的人,像那些为了药而买肉的因为愚昧无知而做出有害无利之事的人……这样的人美铃以前只是在书见过的,如今书里的形象都变得活生生起来了。
这时她忽的意识到,这些人不止存在于眼前和书中,就是在平日的生活只要小心注意一些,也可以发现不少的实例。
她自己就是一例。
对山神的献祭其实并无作用,被忘记了名字和存在的阴不会保佑什么风调雨顺,也不会平白降下什么祸祟,红家的老者怎么会不知道?
红家是年山脚下的大户,世世代代执行着献祭的传统,日子究竟有没有因为祭祀而变好或变坏,他们也都看在眼里,献祭这样的事其实并无作用,他们肯定也都是知道的,只是继续将这项传统执行下去对他们更加有利——借着承办祭祀之名收刮金钱,这几乎已经是和祭祀本身融合在一起的另一项传统了。
大户们持续着这种传统是因为能从中得利,而普通的乡民们对这种祭祀的支持,主要的原因便是愚昧。他们中的大多数除了自家那一亩三分地里的事以外什么都不懂,他们善良,胆小,怯弱,即凶残,又温顺。
说他们凶残,是因为当最根本的生存条件被威胁时他们对同类毫不手软;说他们温顺,是因为为了图个心安,明天有个好的生活,就可以把自家九岁大的孩子送出去献祭。
可要说他们有罪,那也不一定吧。他们未尝就没有挣扎过,缺了水,他们都可以聚在一起,用着棍棒和农具来上一次战争,何况是血浓于水的骨血亲情?只是那自古以来的传统的威力太大,他们本身的见识和能耐又太过浅薄,做不出反抗罢了。
看热闹的人走了,买肉的人买完了肉也走了,刽子手见没了生意,便也走了。很快,原本熙攘的街口变得冷清起来,只有几个为那无亲无故的可怜死囚收尸的人还在忙活,打算把那残尸用草席卷了,丢去乱葬岗。
美铃紧握着阴的手,感觉心里发冷。
她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作为在二十一世纪生活过的穿越者,她对这一世的经历和见闻感到无法接受和认同。
她想要报复,不止是报复那些给她带来痛苦的仇人,也想要报复这个世界。
她的心中生出了一种迫切感,迫切地想要改变一些什么。
从刑场离开,阴就如美铃所推测的那样,带着她去看了附近一处食人妖怪的巢穴。
那是一处很隐蔽的山洞,洞里的妖怪在阴带着美铃走进山洞的那一瞬间便被阴的力量化作了一缕微尘,在洞的深处,美铃看见了遍布一地的人类和野兽的骸骨,还有一些同时具有人类和兽类特征的奇形怪状的骸骨。
“那些是什么?不像是人,也不像是野兽。”她指着那些四不像的骨头,向阴问道。
“妖怪的遗骨。有很多妖怪不止是吃人,也吃自己的同类。和这里的人类最多只把同类的血肉作为药和祭品不同,很多妖怪会把同类当成食用价值仅此于人的主食。”阴摸摸美铃的头顶,问:“美铃,你觉得人类可怕吗?”
美铃默不作声的点点头。
“那么妖怪呢?你觉得妖怪可怕吗?人类和妖怪相比,谁又更可怕?”阴又问道。
“……”美铃望着阴,犹豫了一瞬,摇摇头:“我不知道。”
“现在这世间的妖怪大多是从恐惧中诞生的生灵,他们因恐惧而强大,而人类创造恐惧,传播恐惧,他们因恐惧而不断前行。美铃,你要记住,和妖怪比起来,人类孱弱不堪,但人类其实和妖怪一样可怕,甚至于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