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伦大帝最后一次出现在湮灭高塔上，眼望这个正在陨落的世界，满目萧然。
远方，厚重的黑云死死压住地平线，皇帝知道，灾祸之军正在展开最后一轮攻城，尽管龙骑兵和亲卫队已经尽数被调到城墙上，誓死守卫这个万年不破之地，但是只有皇帝知道，帝国气候已尽。
就算军队能今天能惨胜，而明天，后天，帝国依然会如同那斑驳破损的古墙一样一点点土崩瓦解。
这就是我的帝国吗？千百代君王铸造的基业，就会在我的手中毁于一旦吗？维伦看了看怀表，皮尔茨将军向他发布的最后通牒时间就要到了。他不禁老泪纵横。
“看啊，陛下，这就是你的伟业。”
身后，一个维伦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声轻轻嘲讽道。
“尤拉，你觉得人的生死是能被掌控的吗？”他问道。
“人的生死是被泰坦们掌握的，这毫无疑问。”尤拉慵懒地回答。
“哈哈，恕我直言，这是一个快死的老头的心里话——我从来不相信加拉斯塔克教徒的鬼话。”
“或许这就是您的帝国终将灭亡的原因吧。”
远方传来巨大的吼声，伴随着阵阵强劲的焚风，在金红的天空中回荡，他们看向那边，凯旋门附近的空中战线已经被撕开，敌军的蝶翅翼龙已经飞进城区了，等待他们的，是那些过去雄极一时的塔维姆帝国的白白胖胖的子民，而现今这些人民正躲在屋檐下绝望地向泰坦们祈祷。
耳畔响起微弱的炮声，来自南边，这无疑是帝国最后的丧钟，因为鹰派的军官们一致认为灾祸之军绝不会从南方的黄金河上进攻，但现在看来那是完全错误的，就算前线的亲卫队能死守城墙，攻破后方的魔军依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控制整个城市。
“所以，您决定要签字了吗？”尤拉轻描淡写地给手下人指了指，他们立刻将那张罪恶的羊皮纸和钢笔呈上来。
将伊奥耶利特省割让给灾祸之军，放弃对静谧群岛王国和加沃恩半岛的主权，永远解散帝国荣誉海军……最致命的是，塔维姆帝国第一千四百二十四代皇帝、人类的守护者、驱魔者的执剑人、特瓦纳王座的继承者维伦·利奥波德·霍亨施坦因必须立刻退位，霍亨施坦因家族也将被永远驱逐出中心省。
“您早该在自知大势已去的时候立刻收手。”尤拉不忘冷嘲热讽。
“我不知道我的身边会有你们这样的叛徒，我以为……”维伦拿笔的手不住颤抖，他脸上如沟壑般的纵横交错的皱纹看上去远不止真实的五十五岁。
“我们可不是叛徒，请您明白这一点。我们也劝过您，不要在它们如日中天的时候去玩什么儿戏般的讨伐战争。您的远征军，您的拉纳皇子的牺牲还没有让您明白这一点吗？!”尤拉的情绪激动起来了，“没人想做恶魔的奴隶!这可是您说的。战争的一切恶果必须又您自己承担，如果一张纸真的能拯救帝国的子民，我认为您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尽管维伦还为自己心爱的儿子的死耿耿于怀，但悲伤已经无法再使他像过去那样失声痛哭了。也就是说，他麻木了。
“我签。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
但维伦又放下了笔，他不希望在最后之战的悲壮风景里签下这个条约，那是对勇士们的侮辱，也是对先皇的不敬。
“去大殿吧，把它们的使者带来，我会亲自在这张该死的纸上写下我维伦的名字的。”
他看了看面无表情的侍从们，又看了看自己佩戴的圣剑“驱魔者”，他已经没有资格拥有它了。
但至少请让它在最后沾上自己的血。维伦想。
“尤拉，把这剑拿去，放到列王是纪念室里。那才是它应该在的地方。”维伦把圣剑递给尤拉。
“小心，别让你叛徒的手玷污了它。”
尤拉正伸手来接时，皇帝来了一句非常无礼的话。尤拉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把剑接了过来。
离开湮灭高塔后，维伦在一群“和平”派人士的卫队的簇拥下匆匆前往大殿，听说，为了等候皇帝下定决心，它们的使者可是耐心等待了很久了，当魔军开始攻城，也就意味着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高大的殿宇一如既往地萦绕着熏香的气息，四壁上刻满了古老的故事和咒语，包括上古以来大陆上的人类如何和灾祸之军殊死斗争，而今天，斗争走到了尽头，人类终于失败了，此后千秋万代的人类子嗣都将是魔人们的奴仆。想到这里，维伦一阵阵痛心。
数十级台阶通向特瓦纳王座，台阶下的地毯上站满了无数军官、卫士和官僚们，他们正紧张地等待着皇帝的最后答复，因为背后的厮杀声已经渐渐近了，到现在，就算最忠诚的部下也希望皇帝立刻妥协，停止魔军的屠杀，当他们看到疲惫的皇帝回来时，不禁舒了一口气。
“陛下，决定了吗？”
说话的是一个与正常人类完全不同的女性，她被一群淡蓝色皮肤的食人魔精英卫士保护着，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得不正常，绯红的瞳孔闪烁着诡异的光，一头夜一般的黑发从肩上倾泻而下，状若鬼魅。
谁都知道，这就是灾祸之王的使者，也是要亲手捧走人类皇冠的恶魔。
“我一点也不想签字。”维伦高傲地声明。
“换我，我也不想。”使者表示赞同。
“你们是强盗，你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皇帝的老脸在微微抖动，“你们真是卑鄙得过分。这些懦夫都被你们利用了。还有平民……”
“就算我签了字，你们也不会停止屠杀，你们会把我们霍亨施坦因家人都赶尽杀绝，更不用说我。”
“陛下，你还是了解下现在的处境比较好。”使者慢条斯理，“灾祸之军现在有十一万的部队正在围攻你们可爱的都城，而你们只有不到一万的老弱病残。其他年轻人去哪了呢？不会都死在海上了吧？”
那是维伦最心痛的事。龙鲟海峡一战，因为他的指挥失误，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淹死在边海，成了鱼虾的食物，他的爱子拉纳也在其中。此后灾祸之军的追兵才得以在边海以内的土地站住脚，随即进行了规模空前的反击战。
“要知道，最早进行侵略的可是您自己。战败是您自作自受而已。”
维伦看向自己最后的子民们，这些将被自己出卖给恶魔的子民们。尽管大多数人衣着华服，像帝国全盛时代的贵族一样装饰着繁重的勋章和肩带，身上喷洒了慵懒的花瓣精油，但他们无一不在冷寂的宫殿里瑟缩着，更不用说那些帝国疆土上勤耘苦耕的百姓。
阿洛斯灾祸的阴云已经跨过边海，厚重地积压在人类的肩头和尸骨上。死亡就在外面，宫殿壮丽的大门从未如此单薄过。
一阵阵酸楚涌上皇帝心头，无论他过去的政务有多么昏庸无能，他也是热爱着自己的国度的。而在此时，他更是从未如此深沉地爱着这片故土。想到这里，皇帝终于把那些痛苦转化为愤懑，他再也无法克制住了。
“你别想从人类这里拿走任何东西!绝不能!”他骂到，金丝长袍里那枯骨般的手颤抖着。
所有人都为皇帝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而大跌眼镜，尤拉更是气歪了脸，年迈的老皇帝做这种事不是一次了。
“就算我签了字，就算我失去了皇座，人民也绝不会忘记我……”维伦皇帝嘶声力竭地朝使者大吼，他的心已经飞向了帝国的边疆。
“他们会永远记住我带给他们的荣光……”
他想到，布昂奇的葡萄园内还有辛勤的园丁在阳光下劳作。
“只要我的思想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最后一个人类活在世上，反抗的火种就会保留下来……”
他想到，南郡柔软的沙滩边还有渔民的孩子们在欢笑奔跑。
“就算霍亨施坦因灭亡了，还会有其他驱魔者出现……”
他想到，亚鸣湾海港那些细小的船只，和桅杆间翱翔的白鸥。
“我们会把你们全都驱逐出赫顿玛尔，一个不留……”
他想到，还在诺兰多的古城墙上浴血奋战的将士们。
“不要臣服!战斗啊!反抗啊!”
老皇帝哭喊着，回声在宫殿里寂寞地游荡着。
“你说的够多了，老家伙。”使者一剑刺进了皇帝的胸膛。
整个皇宫立刻乱成了一锅粥，没人会想到这个来历不明的使者居然会立刻杀害皇帝，宫廷卫队立刻拔剑，而食人魔们一拥而上，与他们战成一团。霎时间，踩踏声、厮杀声、尖叫声、杂糅在一起，一场血腥的马戏上演着，这就是塔维姆帝国的最后一出惨淡的闹剧。
“我就是玛洛塔利昂大帝，灾祸之军的领袖，边海的黑杀星，阿洛斯大陆的魔王!”自称信使的女人高声宣布，眼前的另一个王者，正注视着自己身体里喷涌而出的鲜红血液，利剑贯穿他的胸腔，放血槽正在努力榨干他枯萎的身体。
“当然，现在我也会是塔维姆帝国的女皇。”她轻蔑地对着剑下的老人说。
“快跑!尤拉!带着薇薇安跑!快跑!”老人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最后的遗言，濒死之际，他已经不认识其他人，只能看见眼前这位自己在世最后几年一直依赖着的女性。而惊恐的尤拉完全不知所措，老人孱弱的呼声在刀剑和血肉碰撞的噪音里如此无力，但也从未如此有力过。
尤拉拔腿就跑，她不顾自己那繁冗的长裙和束胸衣，抱持着圣剑和王室最后的希望逃离杀戮之地，而维伦皇帝终于如愿以偿地放松了手，看着眼前正在变得模糊的战场，冷酷的魔王。他感觉到自己正在离开这个世界。
“您应该学会理智一些，进攻我们的本土已经够蠢了，您还嫌自己在后代的记录里不够丑陋吗？”魔王想了想。
“不过以后应该不会有塔维姆人的后代了，所以你也不用那么担心。”她残忍嗤笑。
一切都变空了，神明、帝国、先皇、军队、人民、海洋、高山、江河、土地、城池、美酒、节日、爱，它们伴随着缕缕上升的血液蒸气和香辛料的气味，在数代人共同祈祷的房梁穹顶间升腾、翻飞、遁入虚无……
驱魔者的圣剑，或许确实不应该沾上懦夫的血吧。
老人释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