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迪莱格拉斯北部,特别是一二月份。这里的寒冷会像黏糊糊的鳗鱼一样悄无声息的滑进你怀里,然后在不知不觉间剥夺你的体温。寒冷也会令你反应迟钝,直到你涣散的盯着眼前飘过的一个又一个温暖的幻像,直到你的关节像是因盐水而上了锈的铡刀一样嘎吱作响时,你方才意识到寒冷已经浸透你的躯体,然后下意识的裹紧衣物。
这里每年至少三个月都在下雪,而且一旦下雪就必然夹带着烈风。它们结伴而来,像白色的尖刀一毫不留情的插入任何活物的胸膛。凌风能使一切会发出声音的物体做出声响,蹂躏出可怖的嘶吼。雪狠狠的砸在地面上,从不间断,没有尽头。
风雪大都会持续三天以上,少数会超过一周,最冷的时候会整整持续一个月。迪莱格拉斯的儿女们就蜷缩在低矮的房屋内,依靠秋日囤积的薪柴和粮食得以熬过这漫长的冬天。他们披着毛毡,坐在烧的通红的火炉旁。或是织着毛衣一声不响的听着丈夫的碎念,或是为粮食的不足而满腹牢骚,或是安安静静的坐着,听瞎眼的老太讲毁灭世界的尼德格斯和背负大地的维塔拉斯的故事。当一切苏醒时,他们便从狭小的房屋内走出。这时,冰雪已经带走了全部,但这并不能阻止迪莱格拉斯儿女们对生活的热望。他们会立马动起双手来,开始为新一年的冬天而忙碌准备。而新一年的北风和玄冰会再次夺走一切。就在这周而复始的创造与失去中,迪莱格拉斯人沉淀出了如同龙纹杉一般厚重的品性。
眼下大概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了。
尚未露出晨色的天空,连星光也被风雪淹没。在冬日,人们不必劳作。此时村落的灯火还未点燃。整个世界也像是死去了一样,唯留有风声的低吼。这是夜晚中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
老罗兰正摸黑前行。同多数迪莱格拉斯人一样,恶劣的环境锻就了老罗兰的坚毅。他的身上有一切六十多岁人所应拥有的特点,却唯独没有一个六十多岁人所应拥有的眼睛。他的眼睛深邃而锐利,棕黑色的虹膜散发出和他背后剑身上宝石一样的光泽。他掖紧灰旧的披肩,每迈出一步,雪都会深深没过他那灰尘已经结痂在其上的旧靴子,完全掩埋他的小腿。裹在他身上的褪色披风被吹的劈啪作响。
这位年迈的迪莱格拉斯人一生拥有五件宝贝。一个是已经消逝之人,一个是他的名字,一个是他背在身后长剑,还有一个前几日不巧失踪,另一个正在他身后的村落中安静的恬睡。这五样东西,无论哪一个他的都会舍出性命去保护。
身后的脚印被凌风吹散。从这里望去,村落好像洒在雪地上的豆子。
他身后,剑身上的宝石散发出明灭的黑红色的光泽。远处,一团烧红炭火似的东西渐渐显现、变大。
老罗兰停下脚步,打了个寒颤。他伸出缩在帽兜里的脖子,紧紧的盯着这个不断靠近的物体。为了避免冻伤,在出门前他便把牛皮绳缠在了剑柄上。此刻,他充满警觉的将精壮的右臂伸到颈后,用那只粗糙的大手握住剑柄。突起的手筋与血管犹如树根一样紧紧缠绕其上。
接下来无论什么发生情况,这只手都不会松开它所紧握的剑。
在这里,不近四月,雪是不会融化的。但老罗兰脚下却有些泥泞。雪粒从面前无情的扑打而来,模糊了视线。隐约中,那团炭火似的东西已经距离老罗兰并不太远了。披肩的扣子突然断开,一眨眼便被甩在后面。但老罗兰并未理会。他将裹在身上的厚长斗篷翻到身后,“锵”的一声拔出长剑,双手把持。细高的金属震动声音也跟随披肩一齐向后飞去。
这把剑笔直的指向前方。剑身长而刃宽,苍白如同乳汁。那颗黑红色的宝石镶嵌在护手上方。在宝石自身光芒的闪耀下,剑身上点缀着宛如日落时河水上粼粼波光般的纹路。
长剑无声,未有寒芒。
这时,老罗兰脚下的雪突然像流动的沙子一般消退,露出泥泞的地面。雪化作汩汩细流,渗透了他的旧靴子。他的裤子也被融水所打透。随之而来的是眼前还在不断靠近的东西。
那东西近似人形,体型却异常高大,强力似磐石。野兽般的头颅上兀自顶着盘羊一般的角。皮肤如同龟裂的岩浆。喷射出的火光跟随呼吸改变而时亮时暗,明灭可见。宛若铁铸一般的双翼折在身后,周身处处散发出炼狱一样的气息。它每上前一步,周围的雪便瞬间消散,脚下的水也立即沸腾。土地干裂枯萎,化为灰烬。身后只留下一串铜水烙刻过似的脚印。
老罗兰深吸一口气,坚定的双手并未有丝毫颤抖。随着那人形怪物靠近,他感到周遭愈发炽热。
怪物不紧不慢的向前走,每一步都好似精心计算过一般。它右手一挥,霎时,一条火光从手中迸现。风骤然停止,雪倏忽凝滞。待怪物手握的光渐渐暗淡时,风雪才胆敢再次肆虐。那怪物手中幻化出的是一把巨大的剑,剑周身被烧的通红,毫无形态美可言。但老罗兰知道,那把剑比任何其他更美观的剑更具有破坏力。
老罗兰向前挪动两步。“又见面了啊。”他举剑过脖颈,自顾自的喃喃道。脚下泥泞的土地渐渐干裂,此时他觉得,似乎有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在死死的扼住他的喉咙。
怪物停下脚步,就在老罗兰面前十几步处。它的眼睛似黑红色的宝石在平静的燃烧,那是一种比任何魔法都更加玄奥的存在,但是它只有一只眼睛。它的视线停留在老罗兰架出的长剑上,凝视着那颗和它的眼睛散发出同样光泽的宝石。红光在乳白色剑身的边缘流动。
老罗兰正遭受着熔岩般的炙烤,他并未后退,也未曾眨眼。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怪物张口,声音犹如翻滚的岩浆,说出的语言没有人能够知晓。
乳白色的长剑凌厉的划破长空。
怪物架起手中的火焰巨剑迎击。两剑相撞,发出沉闷的金属悲鸣。一时间火光四射,斩击犹如击穿水面的石头一样荡起层层火波。波纹竭力向远处扩散,所经之处冰雪消融。
老罗兰的右臂已经被烧伤,但他仍死死的紧握乳白色的剑。身后传来依稀的犬吠。凄厉的剑鸣回荡在空旷的深山中。
天空开始蒙上冷清的晨色,喘息的白雾可以被看见。熹微的日光扑打在苍茫的雪地上,略带一丝悲伤。
老罗兰咬紧牙关,重整好勇气,再次冲锋向前。
金属的撞击之声又响起。
雪将住,风未定。黎明下,天地间徒留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