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
低沉而浑厚的声音从洞穴深处传来,紧接着地面震动。皮诺屏住呼吸,他好像听到有哗哗的铁索撞击。喷涌的热气方才停下,像是鼻息似的两声抽喘后,洞穴的另一端倏的被火光照亮,斗大的白点出现在眼前。
声音一字一句,拉长音调:“我在和你说话,小虫子。”
皮诺心脏跳个不停,除了被突然吓到之外,更多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威压,那感觉他从没有经历过。他呆立在原地,脚下踩着那个被他踢出声响的物件。僵硬的躯体在洞内温暖的包裹下开始有些缓和,鬓角沁出汗水,一阵焦糊味紧接着蹿入鼻中。刚刚呼啸而过的灼热气流差点烧光了他的眉毛。皮诺轻轻的吞咽口水,声音听上去被放大了数倍。他现在可以确定的是,那种声音绝非是人类或是亚人这种弱小物种所能发出的。
跑!这是此时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念头。再也没有比这个更直接更简单的逃离危险的办法了。他现在只需要向后撤出一只脚,仅仅一小步,调整好重心然后——
“别动,小家伙。”声音的语调听起来十分轻快,几乎唱了出来。紧接着响起雷鸣般的口哨声。看样子音主心情很是愉悦。
一瞬间,皮诺察觉到自己的动作完全被看穿了。
——绝对没办法逃脱!脑中的声音在死命呼喊。
震耳欲聋的口哨声停下来:“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小东西。你是谁?哑巴吗?怎么不说话?等等!这样或许太没意思了,让我猜猜。”
皮诺能听到一阵阵鼻息声,这里的一切声音都大的不合常理。
“嗯……矮人……是这么读的吧……你是个矮人,不是吗?呼,说起来那些小不点死脑筋的让人反胃,我倒是不太讨厌这点,不过——”声音抽吸气体,大概是在做“闻”这个动作。“不太像啊,和印象里有点儿出入,说实在的,那些家伙臭烘烘的,有时候真不好下嘴,而且你身上也没有那么浓的金子味儿——或者说只有一点儿。”
皮诺伸出手摸摸怀里,那是他唯一的一枚金币。
“让我再猜猜……精灵?闻起来也不像。那帮精灵看起来不错,但是尝起来可就没那么好了,一个个活了上千年结果还在装嫩,肉质柴的不行……”
他在说什么?矮人?精灵?这一切令皮诺十分不解,那些传说中的生物在他口中仿佛都是进行过品评美食。声音不断的在耳畔徘徊。现在,皮诺只觉得脊背发凉。
“……要控制好温度,最好在行动前先把它们身上的皮革剥掉,那东西可没什么值得吃的。这可是个耐心活儿,既要不使力量过大把爪子刺入,失血过多死掉就不新鲜了,一切最好要保持新鲜状态,然后用小火慢慢的烘烤,在马上熟透之前再撒一些胡椒粒就更棒了……至于地精……嗯?”声音停止,紧接着是一阵鼻息。
“你在害怕。”声音在空旷的洞穴中回响。“你在——害怕?”
霎时,山洞剧烈摇晃,土石砂砾从洞顶款款而落。两声巨响从地底深处穿透地面传来,铁索声愈来愈强烈,山洞被前方的火光照亮,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种混乱。
良久,一切才停息。皮诺被剧烈的摇晃震倒在地。
“我闻到了恐惧的气味儿,小虫子,你在害怕——告诉我——你在怕什么?”
声闭,空气寂静似一潭死水,不安与焦躁如同发臭的绿藻浮在表面,挥之不去。
“我明明这么温柔。”声音补充道。
眼下对于皮诺而言,或者逃生并不是最佳选择。他的直觉告诉他,他逃不掉的。即使真的幸运地逃离这个山洞,他的运气也不会好到会逆转他最终死在冰冷的乱石堆中的宿命。
“吼吼,别害怕,我只是太长时间没看见会动的,当然,除了外面那个乱叫的鬼东西。所以我们先来谈谈你的名号。我记得你们有这个东西来着,是这个叫法对吧——名号?”
皮诺稍稍的摇头,幅度小的几乎自己也感觉不出来,他的视线落在洞后方的天地。“名字。”他畏声说。
“对,名字,瞧我这记性。哈!我就知道你会说话。叫什么?”
“皮诺……”
“吼吼吼吼!皮诺!”声音狂笑,又是一阵晃动。皮诺紧紧的捂住耳朵。“多么美味……美妙的名号啊!”
“名字。”皮诺纠正。
“名字,对对,名字。皮诺……吼吼,有趣儿。听起来像是库尔赞多人的发音。我猜你是库尔赞多人对吧?”
“不是。”
“不是?”
“库尔赞多人是德伦斯卡人和特洛瑞瓦人的先祖。”皮诺小声说。
“哦。”声音好像明白了什么。“该南的子孙。”
“他们现……”
“等等!”皮诺被打断。“他们?那你呢?”
问到点子上,皮诺不小心说走了嘴。音主大概不是特洛瑞瓦人,告诉他也没有关系吧?
吸气——谁叫自己嘴笨呢——呼出,没关系的,反正也出不去了。“亚人。”
“亚人?那是什么?”
这称呼本身就是一种蔑视,“亚人”即为低“人”一等。
“就是有**特征的人。”皮诺内心有些烦躁,他干嘛要给他解释这些。“特洛瑞瓦人对我们的统一称呼。”
“哦!”声音好像又明白了什么。“莫非你们是亚丁的儿女?”
“好像是……教会都是那么说的……总之那是很多世纪之前的事情了。”
“原来如此,这样一切就解释的通了。不过,世纪,那是什么?很多世纪?多久?”
皮诺想了一下:“大概春冬交替几千几万次那么久。”
“那还真是……够久的。”大概是在感慨,声音停止了好大一会。
面对如此的不明生物时,事情的发展却远比皮诺想象的要好很多——至少他现在还活着。这份满足感不由得使他放松了紧绷数日的神经。即便有些胆怯,但是他还是止不住的想问:“你在这里很长时间了吗?”
“嗯……是很长。大概……”
皮诺手扶凹凸不平的一侧石壁,朝着光亮缓缓向前挪动脚步。光点逐渐变大,近在眼前,仿佛一伸手就能抓到它。他眯起眼睛,后面有什么东西在移动。那是什么?难道是声音的本体吗?怀着这份疑问,他越靠越近。
人类是受好奇心驱使的怪物,当然,亚人也差不多。
“我在内心中目睹过无数次星起星陨,草长草衰。”
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的皮诺楞了一下,好久,他才开口:“很有诗意的说法。”
“吼吼,我也这么觉得。”自夸一般的口吻。“所以小家伙,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皮诺把自己为何从家中离开,在半路莫名其妙的被雪原巨狼包围,又如何不明所以的经历一系列幻象,最后来到这个贫瘠之地并逃避追捕的过程一五一十的全部对其倾诉。
“这样啊。不过你可知道这儿是哪吗?”
皮诺摇摇头。
“这儿是葬神岗,一片不存在于世界任何角落的地方。当然,对于能进入这里的人来讲,它又无处不在。自然,进来容易,出去难。懂我的意思吧?”
“一半一半吧……”
“听懂一半也够了。我想你应该是误闯进来的,虽然从来没有发生过,但也不代表不能发生。那么我问你。你,想——出去吗?”
闲散的对谈似乎终于抓到了主题,几日来的不断躲藏与忍耐,使他对生的渴求愈发强烈,同时一些概念被渐渐模糊掉。并非没有考虑过出去这一选项,只是在高压状态下,仅仅维持生命就已经耗去了他全部的精力,莫如说是他只是放弃了更高层面的想法罢了。出去,是在保留生命之上的一种奢求。而能够满足他这样奢望的,就在眼前。
但是这世上没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愿望。至少皮诺是这样认为的。
“代价呢?”
“代价?不不不,我不需要任何东西,即使有,你也不需要支付给我。作为你的协助者,我在某方面也会发生变化,我倒不认为这种东西可称作为代价,在我看来,这只会让未来更……有趣儿点儿。”
“所以代价就是我的未来轨迹会发生改变是吗?”
“差不多。你要知道,无论是被叫做命运也好,还是巧合也罢。倘若结局是欢喜的,终究功劳会归于自己的双手,作为人定胜天的论据。若结局是悲切的,人们又会憎恶它,称其为所谓的宿命。但没有人会经历两种命运,以至于是否改变或是没有改变,也是无人知晓的。你的结局,极可能在在你生下时就被安排好了,无论你怎样努力都无法逆转它。也有可能从一开始是就没有所谓的生命路线,怎样走都是你自己规划的。当然,我并不排除两者兼有的可能性。”
换句话说,连代价存在与否都是未知的。假设存在代价,那么与生命等价的物品是什么呢?想到这里皮诺不禁毛骨悚然。一切都是未知的,但正因为这样——
“所以才可怕。所谓命运,就是‘万物’都左右不了的东西。”
这个……真的能被称之为代价吗?
“你很有可能一辈子也不会遇见‘高位的存在’,小臭虫。但如果你接触到了,生命再不轰轰烈烈一点岂不怪可惜的。”
“你是吗?”
“较你们而言。”
皮诺觉得自己此时必须冷静,换作平时,他一定会认为这些话不过疯子的自言自语尔耳。但放眼当下——进来时的洞口被远远甩在身后,风声已经听不到了,寒冷被洞穴里的热气驱散的一干二净。
“我能稍微再考虑一下吗。”
“吼吼吼,当然,怎样选择是你的自由。我们先把这个话题放一放。说起来对于你们,进食是必须的吧,不像我,只是单纯的兴趣儿。虽然不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不过一定不好受。我这儿有肉,要不要来一块儿。它可是和我一起目睹过无数次星起星陨,草长草衰啊。有兴趣儿没有?”
皮诺轻抚肚子,再没有比这更棒的提议了。
“嗯,谢谢……”
“谢什么,我倒是应该感谢你给我带来的快乐,现在,以及,可能到来的以后。不过事先告诉你,肉是生的。”
进入这个洞穴,大概是皮诺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了。他现在,沉浸在一种若有若无的幸福感之中。
“不过说起来……”皮诺抬起头。“你刚刚说过‘万物’都无法左右命运,那么这个‘万物’——”他咽下口水,声音变的硕大。“——是否也包括神?”
猛地,原本散发出微微火光的洞穴深处,此时被烈火点燃,蓝紫色的火焰沿着洞壁,宛如死尸一般扩散,把岩石烧的通红。巨大的气流喷薄而出,携带着比炼狱更炽热的温度。皮诺用双臂护住脸颊,衣角开始燃烧。他眯着眼睛,透过手臂缝隙,偷偷向前看。
一轮太阳冉冉升起在眼前,填充整个洞口,表面如流水一般融动,散发出金色的光辉,纵谷似的黑色缝隙在其上渐渐显现。
并非太阳,那是一只巨大的眼睛。
“神?”声音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强劲。“当然——”
“算在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