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我颇为空虚的回答,也选择侧着自己的身子,静静望着那天空的灰。他的脸上此时也浮现出纠结的皱纹,蹙起了眉头,眯起了自己本就不算大的眼睛。目光里闪烁着半分的彷徨,似乎他此时正在心里一遍遍博弈着接下来行为给他将会带来的后果。
这些我都看在眼里,用自己的余光观察着他的表情,除此之外我如今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能做。与其继续思考自己的未来走向,还不如就这么注视着他人的内心。
正在他准备掏出自己口袋里的那一包早已开封的香烟时,我突然听见一声格外响亮的咕咕声。从我肚子里发出的声音,毫无疑问意味着我的肚子饿了。
说实话,刚才真的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饥饿似乎完全被眼前的这一桩事给掩盖过去了。后知后觉的我在看到身旁警官拿着香烟的手停顿住时,才意识到自己早上似乎并没有吃早点。
我颇有些不好意思,不知为何,那接连不断到来的咕咕声不断传入我的耳中。
这可真是尴尬。似乎我的饥饿并无法完全被抑制住,尽管我努力调整着自己的腹部,可那股饥饿感就像是从喉咙里向上泛着,让我只能捂着嘴巴羞愧地笑着。
“对不起,真的有点饿。”我红着脸小声说道,在他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饥饿总是让人感到难堪,就像是之前在上课时众人听见我的空腹呼唤一样,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谁料警官好像并不在意这一点,他微微一笑,将拿在手上的烟重新放回自己的口袋里。我看见他轻轻虚握了一下拳头,随后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等会我带你去吃吧,别太着急,小伙子。”他伸出手将我拉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好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头。
我也不能拒绝他的邀请,毕竟如果继续呆在这里除了干瞪着眼睛等着天上掉馅饼,也没有别的事情能让我解决自己的肚子的抗议声。
而且,我看着他那慈爱的微笑,也实在不好意思拒绝他,总觉得自己此时如果不合时宜地委婉拒绝,似乎并不会让他多么高兴。
过了大约半小时,他们终于准备离开,整了整自己的警服,重重地喘几口气,随后便快步离开。他们似乎只是第一时间来到案发现场的民警,至于专业的分析则不属于他们。我对于父亲的死因倒也不是特别关心,毕竟逝者已去,除了继续向前走似乎并没有其他的方法。
但是每当自己想到父亲那死状,心总像是被一把枪狠狠抵住一样,有一种难以呼吸的压抑感,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感同身受?难道这就是死亡前的窒息感与痛苦?我无法得到解答,只能通过不再思考让这过激的反应褪去。
之前那位警官让我紧紧跟在他的身后,我看了看其余警官,他们步履匆匆,脸上并没有太好的脸色,似乎之前见到的惨状让他们心里有点不太舒服。
看起来他们似乎并不打算和我身前的这位警官同路,我默默点了点头,望着眼前这个并不算特别高大的身影,选择跟随着他的脚步。
果然,他与其余警察在一个十字路口分开,带着我往一个我并不熟悉的街区走去。倒不如说,因为长期在另一个城市生活,所以这里的很多街道对于我来说都过于陌生,这让我更是感到一阵未知的担忧。
即便如此,我还是选择跟着这个与我认识并不算多久的男人离开,或许是因为他之前对我的关心,也可能是因为那个对我露出的微笑,但更多的也许是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离开了自己也许是唯一的亲人,我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我想哪怕前面带领着我的是某个想要抢劫他人的小混混,我也只会在犹豫片刻后跟上去吧。失去了依靠,看起来我好像已经完全自由了。但很显然我连将来的路该如何行走都无法明了。看来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出选择反而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就在这城市的钢筋水泥的森林中七绕八拐,在我的意识将要被饥饿占领之时,他突然间停下了自己的脚步。我一不留神,硬生生撞到了他的背上,这使我的意识在一瞬间清醒过来,打量着四周的风景。
只见我们站在两栋楼狭窄的夹缝之间,高楼上不时往下滴着看上去就令人生厌的水滴,阴冷潮湿的空气从地面往上升腾,带着苔藓以及腐殖质的气味。
坦白说,我有点担心接下来我将会遭遇什么。但毕竟前面那位大叔身上穿着的警服让我稍微没有感到那种扑面而来的糟糕感,所以在他向我说话的时候,我没有遵从我的身体本能往后撤。
“到了,先吃午饭吧,真是不好意思,让你跟我一路上饿了那么久。”
他似乎对于将我抛在后面这一点感到不太好意思,脸上露出明显的抱歉的神色,这倒是让我有点受宠若惊。毕竟他本身就没有义务帮我解决这午餐问题,到头来反而因为招待不周向我道歉,这实在让我感到很意外。
“不,我才要向您说声道歉,给您添麻烦了。”
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是客套话,像是礼貌的回应,但实际上完全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看着他那诚挚的面容,想起他之前对我的照顾,不知为何,我陷入了沉默之中。
沉默是因为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种帮助,事实上,当我跟着他坐进那家隐藏在夹缝之中的小店时,我便对于自己没有立即拒绝他的帮助而感到后悔。
我,何德何能去接受他的帮助?
虽然现在心里感到一股以前从未有过的温暖,但我的直觉还是在告诉着我自己这份温暖并非属于我这个被抛弃的边缘人。
就如同盲人奇迹般获得光明一般,此时的他对于那刺目的阳光绝对不会感到欣喜,而是陌生与令人恐慌的不适应。
我就是那个从未见过太阳的盲人。
从未感受过他人,尤其是陌生人给予的温暖,此时的我如坐针毡,眼睛死死地盯着不算特别干净的桌面,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言不发,缄默地等待着警官的下一句话。
他似乎也看出了我的拘谨,于是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富有节律感的声音将我惊醒,抬起头便与他四目相对。他盯着我的眼眸,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尴尬,将脑袋微微转过一边。
“小伙子,你喜欢吃什么菜?”他又是扬起嘴角,似乎是想要打破这份沉默,漫不经心却又仔仔细细地看着我的脸庞,声调偏高,想要拉近与我之间的距离。
“也没什么特别喜欢吃的……只不过是有一些讨厌吃的。”我皱着眉头,这反而让我肚子里掀起一阵饥饿的波澜。
我似乎要被自己身体的本能所征服了。虽然没有什么食欲,但是我怀疑现在眼前哪怕是一块石头我都能把它啃碎咽下去。
所以他看到我这种脸色,也是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算了,先填饱肚子再说,你父亲这件事很麻烦,下午他们可能还会带你去补充一些信息,没吃饱饭干什么事都没力气。”他于是将店老板叫来,随便点了几个菜,只是那些菜我听名字就不想去尝试。
但有饭吃总比饿肚子好,我又想起父亲一脸冷漠地将我叫到饭桌前的场景,不知为何仅仅只是半天没有见到如此光景,现在竟然有点怀念。
看来我真是贱骨头,用叔本华的话来说我就是被生存意志支配的生物。现在倒是珍视那段时光了,当时又为何不去珍惜?有的东西真的只有失去之后才会明白它的珍贵,这句话此时用在我身上再贴切不过。
“来了,慢慢吃,吃饱点。”警察帮我舀了一碗饭,砰地放在我的眼前,我看着那几乎快碰到自己鼻尖的米饭,心里莫名一阵辛楚。
我的父母似乎从来没有给我打过饭,我还小的时候碰不到电饭煲,自己搬着一个凳子才能碰到饭勺,到后来长大了就更是没有替我打饭的必要了。现在想想自己的童年似乎缺少了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似乎我将来也无法再拥有了。
莫名辛酸,我此时也不顾眼前那些黑漆漆的到底是什么菜肴,直接如饿虎扑食一般夹到自己的嘴巴里,用力扒着饭碗里的白米饭。那些饭的热气往上升腾,刺激着我的眼睛,眼前像是起了一阵白雾,眼角也淌出辛酸的眼泪,一边吃着饭,眼泪就一边往下滴。
真的,很难受。鼻子酸楚,眼前一片模糊,饭菜的香味在鼻尖不断飘荡,那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此刻也在脑海之中不断飘荡。或喜或悲,真的说不清。唯一想做的恐怕就是掩饰住自己的哭泣,因为眼泪也是不能在他人面前表现出来的。
“好吃……真的……好吃……”含糊不清的话语,我最终还是溃不成军,泪水如决堤一般从眼眶里涌现出来,我也不知道这眼泪到底代表着我对于父亲死亡的悲伤,还是我对于未来道路的恐慌,还是我对于突如其来的温暖的欣喜。
我看着眼泪一滴滴,滴到饭碗里,尽管肚子还没有饱,但不知为何,心里那份说不出的情感就像是激烈运动后的汗水一般随着风慢慢蒸发了。
“没关系哈,慢慢吃。”他笑着看着我,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甚至连筷子都没有动。
“叔,你不吃吗?”我吸了吸鼻子,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用一种奇怪的声音问道。
“这些菜,我其实……我不是特别喜欢吃。”他一边说着,我也清楚地听到他肚子里传来的咕咕声。
我俩听到这响亮的声音,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那我也就不客气了。”他摩拳擦掌,抓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不知为何,我虽然肚子没有饱,但是现在却像是被什么填满了一般,放下筷子,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