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第七纪元,古妖历,XXXXXXX年。
距深渊第八纪元元年,前1年。
托卡马克帝国东部,某座小镇。
食客的闹嚷与酒食气味,在镇上唯一一家酒馆里慵懒地弥散着,伴着一名兽人吟游诗人那清脆动听的托克琴声,将黄昏夜幕染上平静与闲暇。
正值秋收季,周围村子的人们全都聚集在镇上,享受新鲜的麦汁啤酒与猎户打来的鹿肉鸟肉,举杯畅饮,与吟游诗人一同欢庆这又一年的丰收喜庆。
“小玛丽,这边……嗝!……再来一杯新啤……”
“大叔你都醉了!”
“放屁,我才没醉……嗝——”
“哈哈哈哈……”
“哎,凯洛汗大叔,咱们来给他唱首醉鬼歌吧!”
吟游诗人适时地弹起托克琴,琴声、酒嗝声、欢笑声,回荡在这片夜空。
……
酒馆门口那步履疲乏的旅人身影,却与这里格格不入。
“嗒。”
皮靴踏入酒馆门槛,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吱呀鸣,。
瞅见门外来人,正忙着端酒的少女服务员回首望来,一边把餐盘放到桌上,一边出声招呼客人,
“这位客人~是想喝点什么吗?今天有新鲜的新啤酒,还有两桶就要卖完咯。”
“……”
“……客人?”
回头招呼店里点酒的客人,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那黑袍旅人的回答,少女服务员再次望去,好奇地注视着那奇怪的黑袍旅人,
他揭开了自己的兜帽,露出兜帽底下那未经打理但颇为英俊的面庞,
少女愣了愣神,
这年头,群雄并起战乱不断,周围村镇的年轻男人全都被征兵走了,像她这样的青春少女就没见过多少这样的同龄青年,平时看的不是大叔就是小屁孩,这突然来了个颜值在平均水平以上一大截的青年人,会这样也不意外,
直到她被身后某个大叔推了一把,这才反应过来,小跑着上前接待,
“这位客人……?”少女凑近到黑衣旅人跟前,试探着询问,“你是要喝点啤酒吗?还是说,要吃些刚烤的面包?”
“……你们这里,有威士忌吗。”
黑衣旅人说道,声音沙哑,有着长途跋涉的深重疲惫。
他说的倒是托卡马克帝国语,可东方口音却很重,模样倒也符合东方人的面孔,看起来是个来自东国的旅者,
少女连忙回答,
“威士忌啊,有的,只不过……我们这边的威士忌可能不是很合你的口味……”
“没事,给我来一杯,再随便切点肉。”
黑衣旅人在兜里摸了摸,掏出几个干净的金币,少女服务员摸走两枚,他便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不言不语,沉默寡言,
正在畅饮欢歌的人们自然注意到了这个异国来客,一边笑着喝酒,一边悄悄投以好奇的视线,
尤其是当他解下腰间的长条状物放到桌上时,有眼尖的人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东国长剑……”
“是个东方剑士啊……怎么会跑咱们这地方来呢……?”
“这年头,遇到什么都不意外,来,再喝一杯。”
窃窃私语没有持续多久,便又被欢快的歌声与饮酒作乐给掩盖下去。
可有一个人却没有挪开视线,反倒更加集中精神关注那黑衣旅人。
“客人,你要的威士忌,还有一盘鹿肉。”少女服务员端上酒肉,说道。
“请慢用,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叫我。”
说完,她多看了两眼这黑衣旅人桌上用布条包裹的长剑,忽然察觉到这样似乎很失礼,连忙道歉,
“啊……啊,抱歉……”
“没事。谢谢,你去忙吧。”
黑衣黑发的年轻剑士微微一笑,并不在意这份冒犯。
等到少女服务员微红着脸逃去前台结账,黑衣旅人拿起威士忌抿了一口时,方才那弹唱托克琴的兽人忽然走到他桌对面,欠身行礼,拉过凳子坐下,
“……你好。”
隔着酒杯瞅了这面孔陌生的兽人吟游诗人一眼,黑衣剑士并不多话,往嘴里塞进两片鹿肉,细细咀嚼。
稍微端详了一下这神情疲惫的剑士,吟游诗人眼睛微眯,轻声说道: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你就是前段时间在圣都哈伦纳薇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晴空冒险团’的团长吧。”
“对吗,南何夕先生?”
“……”
南何夕端着酒杯,杯中略有些浑浊的酒液在他手中轻轻翻滚涌动。
明明邻桌便是欢声笑语,可在吟游诗人看来,却好像与南何夕隔了一整个世界。
他明明是人类,却好像已经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
良久的沉默后,南何夕开口回答,
“晴空冒险团,已经不存在了。”
“?!”
这句话出乎吟游诗人的意料,诧异地重复了一遍。
“……不、不存在了?”
作为当代最负盛名的冒险团之一,由南何夕一手创建的晴空冒险团,足迹遍布人类各国,不管是托卡马克帝国还是大和国,又或是东部的国度,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你们在古龙的怒火中拯救了南国皇室的血脉,在南洋摧毁海洋第二圣域,在精灵们的围攻中破坏森林第一圣域,借助飞空艇击落天穹第三圣域,据说连极北的雷霆第六圣域和战争第五圣域都在你们的活跃中覆灭,就连被认为几乎不可能捣毁的挽歌第七圣域都失去了光芒,”
“而就在前不久,圣都哈伦纳薇那道贯穿地层的苍穹一击,想必也是你们击穿大地用以摧毁平野第八圣域的伟大举动吧。”
“活跃的圣域几乎全部消亡,余下的圣域只有传说中的星月第九圣域和葬剑第四圣域,你们解放了无数在圣域奴役下的百姓群众,也解放了几乎被圣教蚕食殆尽的托卡马克帝国,可为什么却说……冒险团不存在了……?”
“……哈。”
南何夕不回答,也不反驳,只是一声苦笑,端起那杯浑浊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看着眼前这个事迹足以被称作“英雄”的剑士,再看着他全身每一处都在散发的疲惫与颓萎,兽人吟游诗人似乎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想,
他也只好试探着发问:
“……恕我冒昧,何夕团长,你的晴空冒险团……真的解散了吗?可这样伟大的冒险团为什么要解散呢?”
“解散?”
南何夕苦笑着抬头,眼里没有丁点神采,哪里像个举世无双的剑士,
可他又低下头去,像是自我嘲弄般,轻声呢喃:
“亚拓一个人拦住几乎整个哈伦纳薇军团的死灵骑士,被乱刀砍死。杰克,他为了保护我们受了重伤,我想带着他去找医生治疗,但他为了不拖累我,在某个晚上离开营地,从此我再也没有看到他。”
“就连苏珊娜……苏珊娜,那么好的孩子,她为了帮我完成最后的一击,把她的一切献给她的神明,就在我的面前——在我的面前,变成这样一抔……再也抓不住的尘埃……”
“让她化作尘埃的人是我。是我,我亲手启动了那个结界,我想终结这一切,却没想到这是苏珊娜用命给我换来的机会。”
“你知道吗,她才十四岁。”
“十四岁,苏珊娜她才十四岁!是我亲手——亲手把她送进了死亡的旋涡!”
吟游诗人微微张嘴,没有说话,
说这些的时候,南何夕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似乎早已麻木疲惫,只是在讲述一个难以释怀的故事,
可他眼中那份厚重到无法承受的巨大哀伤,却压根不是眼神能藏住的。
“藤原一郎,老张,还有那个有点呆的小家伙……”
“他们都死了,全都死了。”
“晴空冒险团的所有人……只有我,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苟活。”
“哈哈……这就是命运对我的嘲笑吗。”
“以孤身一人为始,又以孤身一人告终,这真是……哈哈……”
苦笑归于平静,淹没在啤酒醉鬼们欢乐跑调的歌声中。
吟游诗人沉默地看着南何夕,南何夕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吃着鹿肉,一片一片细细咀嚼,带着世上仅此无他的孤独。
不知过了多久,
等到最后一片鹿肉也被他夹起,醉鬼们又开始要了一巡啤酒,坐在南何夕桌对面的兽人吟游诗人,才终于轻声问出那个问题:
“那么,”
“南何夕,你,要放弃吗?”
“……”
鹿肉停在南何夕嘴边。
他抬起头,眼中露出一丝不解,
“放弃?你的意思是……”
“我传唱过你们晴空冒险团的所有事迹,我也知道你们的人员变动有多大,但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和伤亡,你们不也是在一直奋斗着吗?”
“……”
南何夕沉默以对,把鹿肉塞进嘴里,缓慢地咀嚼磨碎,像是在仔细品味着什么。
“也许你不明白破坏圣域是一项多么伟大的举动,何夕团长。吟游诗人们说,这是现世最为伟大的反抗,这是对天界那些至高威权天神们唯一有效的对抗手段,是能改变整个世界格局的唯一方法!”
“我知道我什么都做不到,这件事从我口中说出也许会让后人嗤笑嘲弄,但我必须要说的是——如果,晴空冒险团,真的想要给整个世界带来无拘无束的自由‘晴空’,就绝对不能在这最后一步停下。”
“——葬剑第四圣域,星月第九圣域,每一个都比之前的圣域要艰难卓绝,可要是在这里停下,那之前做过的所有努力,晴空冒险团所有成员的死……包括你,何夕团长,你们之前的所有努力,就全部白费了。”
南何夕停下咀嚼的动作,没有咽下那口鹿肉,眼神游离不定,内心像是在经历着困难的抉择,
他想起初次聆听到深渊之言的那一天,
他想起与冒险团初代成员们相识的那一天,
他想起第一名成员负伤死去的那一天,
在郊外夜里畅谈未来的那一天,
在极北冻原上相拥取暖的那一天,
在精灵领地里被十名剑圣同时包围的那一天,
在海底旋涡即将吞没之际,藤原一郎折断佩刀的那一天,
他想起死灵骑士的重铠大剑,
想起极北永恒怒吼的星界暴雷,
想起巨石森林般踏平大地的魔钢巨像军团,
想起极北雪原上被自己斥责哭泣的少女,
他想起了藤原一郎,想起了亚拓,想起了苏珊娜,
想起了老张,想起了小滑头,
想起小师妹最后的笑容,想起师父死不瞑目的尸首,
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年轻的少年躺在树杈上仰望掠过的天穹第三圣域本体,朝天空伸出的那只手。
南何夕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右手上,
记忆中尚且稚嫩的少年,与自己现在的手逐渐重叠,早已看不见曾经的青涩,只剩下铁与血的岁月摩挲。
……放弃?
抛弃最后的两个圣域,抛弃这个已经被救赎大半的世界,等到天神积聚力量再次唤起圣域的那一天,自己早已垂垂老矣,甚至早已逝去,就这样放弃?
抛下他们所有人用命给自己搭起的这条天梯,纵身跃下,摔得粉身碎骨?
“……开什么玩笑。”
南何夕握紧拳头,
几乎超越世上所有战士的斗气与剑气在他掌心流转,隐约迸出蔚蓝的火花,却又很快消散。
吟游诗人平静地等待着最后的答案,
但南何夕没有再回答,
他咽下嘴里那早就被嚼得烂到不能再烂的鹿肉,随手抓过一杯不知是谁的啤酒,仰头喝干,酒杯重重砸在桌面,发出咣当一声,
他闭上双目,深吸一口气,再度睁开时,眼中重新焕发出属于晴空冒险团团长的神采,
“劳伦德先生,我们在黄金酒港见过一面,没想到能在这里再会。”
“你记起我了,何夕团长。”
“是啊,毕竟那时候是我拜托你搞的情报,不然你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样,说去说来,还真就是我对不住你。”
“哪有。像这样在小酒馆里四处弹唱栖身倒也不错,至少比以前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要更有意思。”
“生活有意思吗?”
“也许吧,何夕先生。”
“……”
“……”
二人相视一笑。
“那就容我失礼了,”
南何夕推开酒杯,身体前倾,说道,
“葬剑峰,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