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海说的假设,我当然明白这到底代表着什么意义。
我之前给龙哥办理户籍的时候,那一堆资料就搞得我焦头烂额,当时我想到龙哥是个比较爱搞事的性格,为人处事也比较容易激动——我也不是没想过**,但龙哥这人就像个定时炸弹一样,没准哪天就进派出所了,进去之后被发现办了假证,肯定不太好解释。我思来想去,还是用了个最费劲的办法,一劳永逸的直接解决了。
可明海跟龙哥完全不一样,就说龙哥,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反正就一张中学学历,档案上几条因斗殴被行政拘留的记录,再没有了……所以对于龙哥来说,变成女人这种事发生在她的身上,之前的一切都推翻重来,反而是给了她一个开启新生活的机会。
但明海这人不同,他先前成绩优秀,他自己创过业,自己搞过公司,自己有些小存款,就指着大学毕业之后考个硕士,他拼命努力,准备东山再起,重头再来,想从新找到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变成女人的前一天,一切事情的发展都很顺利,都按照他自己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接下来一夜之间,她变成女人,然后大学学位自动作废,名下的存款提不出来,至于她的家里,她的父母肯定是认不出变成女孩的明海的。
我坐在沙发上,瞥了一眼放在茶几的笔记本电脑,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我也没指望能看懂,果不其然,屏幕上一大串不知道是英文还是什么东西,密密麻麻地铺满整个文本,看着就眼花。
明海破天荒说了这么长的一堆话之后,就开始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她说今天的计划还没进行完,过会儿还得爬起来写代码。
她的体型本来就有些消瘦,此时这么瘫在沙发上,显得格外憔悴,一头长发顺着右侧肩头披下去,遮住小半张脸。从我这位置看,只能一头柔顺的长发,还有白皙而笔挺的鼻子。
先前的一个半月,她都在我家的书房,熬夜学习编程。
按她所说,她目前已经能够搞定一些相对复杂的程序了,至于这次所谓的私活,是她先前的大学最近需要一个点名软件,她费了不少劲抓住了这个机会,需要在两个星期的时间内制作并且测试完成,而且只报价了7000块钱——
她之前那三天也没回家,目前也没有经济来源,她已经重新报考了之前的大学,入学的学费和住宿费都要自己承担,于是只能自己学习技能,凭借着自己的效率和低价争取机会,以后一直去接这些程序员的私活了。
明海是个天才——
一个半月前的那个中午,她住进我家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已经想好了这一切。
空气又开始沉闷。自打明海靠在沙发上闭上眼之后,屋子里仅剩的敲击键盘的声音也没有了,客厅一片安静,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坐在沙发上,我俩默然无语。
她大概在沙发上躺了十分钟左右,挣扎着直起身来,表情阴沉地揉了揉眼睛。过了五秒,她有些不耐地直起身来,把手搁在笔记本电脑上,重新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
我沉吟了一下,又起身去厨房给明海兑了一杯蜂蜜水,轻轻放在茶几上。她的镜片反着显示屏的光芒,连头都没回一下,轻声道:“谢了。”
我想了想,问:“既然这么困难的话,干嘛不回家讲清楚呢?反正你还挺缺钱的,额……我觉得要是跟你家里好好说,你父母应该也会相信的吧……到时候朝家里要点钱,不就没这么大压力了吗?”
明海打字的手没有停歇,半晌后,轻声问:“他们的钱又不是我的,我凭什么朝家里要钱?”
“再说了,楚明海还生死未卜呢,突然有个女孩去他家要钱?我父母估计以为我是什么团体诈骗案的团伙,而且很有可能跟楚明海失踪有关,可能直接把我送进公安局了,到了公安局,他们还发现我办了假证……你要我怎么解释?”
我又愣了一下,噎的说不出话来。
客厅里的灯还亮着,时针一点一点的转动着,现在的时间是晚上11点半——正常来说,在这个时间段,我会先洗个澡,然后躺在床上玩手机,大概玩到两三点钟,等什么时候困了就睡觉。
然而,在这一个半月里,每天我躺在床上玩手机的时候,明海就在我家的那间小书房,开着电脑练习编程,然后自己学习电脑软件,直到早晨七八点钟为止……
然后早晨的这个时候,我会洗漱,起床,叫她起来吃饭。
就在前段时间,我还领着明海出去打篮球……当时我觉得她的作息时间实在是太差了,需要改善一下,要不等以后会落下一堆毛病……
所以呢?人家挑灯夜战,努力奋斗呢,那我这算什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
我好半天没说话,坐在沙发上,看明海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输入代码。
我沉默了一阵,说: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一直接这些私活?你不是低血糖吗?总这么熬夜,身体会垮的吧?”
明海一边敲击着键盘,一边轻声说:“就这几天了……这个程序开发结束之后,还有一个国企公司刷卡签到的软件,预计两周时间完成,之后还有一个新网游的代码……”
“然后就是大学……我好久没回寝室,先前的室友应该已经跟辅导员报告了。之后我上网看了一下,大学学位已经作废了,既然已经作废,楚明海这个人应该已经宣布正式失联了。”
“之后我找人办了张假证,身世的话,为了掩人耳目,就父母双亡,从小在亲戚的店铺打工为生吧……先前参加了成人自考,专科学位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反正九月份开学,现在时间还算充裕,只要……”
我轻声道:“可这些我全都不知道。”
明海敲击键盘的手停顿了些许,继续恢复了之前输入代码的速度。
她的镜片反着显示屏的亮光,看不清表情。我说:“我这人比较笨,想什么都转不过弯来,你跟我说那些我也不太懂……我不知道你对我怎么想的,但我拿你当朋友……你消失这三天,我都差点去印寻人启事了。”
“虽然我没什么立场去说这句话,但是,我是说,如果有下回的话,能不能提前跟我打个招呼?……至少让我知道你要干嘛去,比如说你有事要忙,可能要出去忙个几天……反正这三天,我在家挺担心的。”
过了大概好半天。她推了推眼镜,轻声道:“我知道了。”
时间已经快到凌晨了,只有窗外的路灯还亮着,静悄悄的,连来往车辆的车声都消失了。斜对面的大楼映着月光,却也是黑漆漆的,连亮着灯的人家都没有。
这个时间,大概只有我家的灯还亮着吧——
我叹了口气,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说:“时间也不早了……早点睡吧。”
明海一声不吭。
我站起身之后,她眼镜片的光芒终于不再盖住整个镜片,从而让我能看见她的眼睛——可能我俩的眼睛都不是一个构造,我从来没见过她的眼睛闪过光,永远是一片幽深的样子。
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后,我打开厕所的门,调了调热水,洗了个热水澡。
花洒喷出的水不轻不重地打在我的脸上,我闭眼摸着一旁的香波,察觉到手上冰凉的触感之后,揉着头发——
客厅里坐着的那个敲击键盘的阴郁女性,和以前那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已经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以前的楚明海家境富裕,以各科满分的优异成绩毕业于省高中,因成绩特别优异,年仅十七岁就被录取进入大学——然而在大二时期,准备毕业报考硕士学位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而现在这个坐在我家客厅的女性楚明海,自幼父母双亡,上不起学,从小到大在亲戚的店铺打工为生,闲暇时期学习了高中的所有学科……并且在成年那一天完成了成人自考,以优秀的成绩通过论文答辩,然后拿到了大学学位证书……
办完了这些,从头到尾,我完全不知情。
厉害,我无话可说。
我拿她至少是当朋友看的,我觉得朋友之间就得坦诚,我有什么麻烦找你,你有什么困难跟我说……可她呢,对她来说天都塌了的事,自己闷声不吭地就办完了。
我突然想起这一个半月的时间里,明海每天起床之后,就坐在沙发上,阴郁地盯着茶几看一会儿。吃过饭之后,就进屋忙自己的事情——估计就忙她那个什么学习编程了。
那她到底当自己是什么,机器人吗?
洗完之后,我用毛巾擦着脑袋从厕所走出来。
客厅里,依旧隐约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我叹了口气,本来想起身叫明海早点睡觉。想了想之后,我感觉自己也劝不动她——在她的眼里,她现在所做的事情是为了她的目标,一切都是为了她的目标,正在迫不得已地拼着老命呢……
放个屁都得皱眉用手扇扇风呢,我这轻飘飘的几句注意身体,在她的耳中,估计就像被蚂蚁踹了,连放屁都算不上。
我扑在床上,起身盖上被子,闭上了眼睛。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
当我重新睁开眼的时候,眯着眼睛,侧头看了眼床头的闹钟——
已经是早上七点多了。
不知怎的,我摸着闹钟没动弹,屏息听了一会儿,听见了客厅依旧有轻微的键盘敲击声。我直接从床上跳下来,推开门——明海前倾着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脑屏幕,她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依旧维持着我昨晚进屋时的状态,像是根本没动过……
只是桌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堆红牛的瓶子,有不少已经空了。
我摸着头发,在卧室的门旁边站了一会儿,问:“你这是要自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