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她写的三个字,入神地看了一会儿,发现她拿着笔不动弹了,愣了一下,这才发现她一脸沉思,笔尖停留在性别栏上。
她过了好半天,认真地写下一个字,“男”。
我凑过去,认真地看着明海,尽量不让前台护士听见,道:“你拍着裤裆好好说话,你现在是男的吗?”
明海转过头,盯着我不做声,过了半晌,她潦草地用笔划了划,写上了一个“女”。
CT拍片子的诊所在四楼,我领着明海上去,问了一下别的诊所的医生,他们说这条走廊最尽头左拐就是。到了CT室,那大夫让我回避一下,说拍片大概要五分钟左右,让我出去等等。
我不想呆着,急匆匆地下楼抽了大半根烟,上楼之后,明海那边已经处理完了。我上楼之后,见明海倚在窗边,没戴眼镜,盯着窗外不做声——她给人的感觉有点忧郁,要是没戴眼镜的话,就没有那种不近人情的样子了。
我盯着明海看了几眼。
医生拿着片子在门口等着,见我之后,推了推眼镜,拎着CT片子凑过来。我看不懂,也装出一副入神认真的样子,那医生推了推眼镜,沉吟道:“看一下,肝脏区域正常,无阴影……记住,平时注意一下作息时间,千万好好休息,饮食方面的话,就多吃一些水果……”
我连连点头:“好嘞!”
“没什么大事,下楼吊瓶葡萄糖,大概下午就能出院了。”
我接过医生递过来的单子,笑道:“谢谢,辛苦了,太感谢了……”
我领着明海下楼,准备打吊瓶,既然明海没什么事,我也放下心来——不过我还是不能理解,这是怎么熬夜,才能给我熬到昏迷的?
我俩下到了一楼,大医院里面有个点滴室,有点像门诊。到了里面,房间里里静悄悄的,铺着数十张床位,窗外的阳光打在地面上,能看清空气中的灰尘。
这个时候,来打吊瓶的多数是一些感冒的孩子,或者一些身体不好的老人——不过人数也不多,只是几个而已,房间里特别安静,老人和孩子挂着吊瓶,都睡着了。没睡着的孩子也一声不吭,坐在那玩手机。
明海找了个靠窗的床位,缓缓脱掉鞋子,掀开被子上床。我叹了口气,站在床的旁边,她把枕头翻到床头,挑了个舒适的坐姿,盖上了被子,垂眼盯着被褥,一声不吭——从我这个角度看,她这么一垂眼,显得特别乖巧。
房间的帘布后面,面生的小护士掏出一支针筒,急匆匆地兑着瓶瓶罐罐里的东西。
正午的阳光中。
明海侧身对着阳光,整个人像是镀上一层金边,她垂着眼睛,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在正午如此热烈的光线照耀下,她的眼睛反出温润的光泽,像是覆上了一层水膜,五光十色。
病房里的人都睡着了,特别安静,只能听见那个小护士捣腾瓶罐的声音。
我站在一旁,张了张嘴,想找个话题聊点什么,想到明海这副不爱闲聊的性格,还是把嘴闭上了——明海依旧直勾勾地盯着床单。平日幽深到不反光的眼睛,此时在阳光下泛着光泽,显得莹润,看起来不似往常平静,倒是显出几分柔弱和哀切。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缓缓叹了口气。
病房里很静,我只得轻声轻气地道:“以后还熬不熬夜?”
明海一声不吭,抬起头看我,温润的眼中带着我的倒影——
那双眼睛看过来之后,我总觉得有些难以对视,莫名其妙地低下头去,盯着地砖上刺目的阳光。
气氛又开始有些诡异。
我站了一会儿,朝一旁抄了张椅子,坐在明海的床旁边。此时,帘子后面的小护士也兑完了点滴,拎着一个挂着吊瓶的架子走过来,站在床的旁边,我给她让了让位置。
我来这医院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毕竟是个小城市,大医院的人也不怎么多,来的时间长了,都能混个脸熟。
这个小护士挺面生的——她看了会儿吊瓶,又看了会针头,结果居然盯着针头发了会儿呆,然后才认真调着点滴上的滑轮。
她局促地拎着压脉带,轻声说:“不好意思……手,手伸一下。”
明海把胳膊从被窝里探出来。
我盯着那只胳膊。
她的胳膊很细,而且透着病态的白。她手上的血管特别清晰,埋藏在皮肤下面,像是几条淡蓝色的线。
我在一旁坐着,小护士把明海的手腕拎起来,扎上压脉带,拿着酒精棉,揉搓了一会儿明海的手背。过了一会儿之后,她局促地看了明海一眼,拿起细细的针头,缓缓扎进明海的手背。
我叹了口气,看向窗外——
刚才我出去抽烟的时候,去三楼看了眼老爷子……都快中午的时候了,老爷子居然还没起床,侧着脸,躺在床上睡觉。
看来,真没多长时间了……
我正想事呢,明海那边皱了皱眉,突然说:“扎错了。”
我一愣,看向小护士。那小护士一惊,急忙把点滴的针管拔出来,然后惶急地用酒精棉擦着明海的手背,我沉默不语,看着那块酒精棉被浸成淡淡的红色,小护士连连道歉:“不好意思……对不起,对不起……”
明海没做声,盯着手背,道:“瞄准血管。”
小护士连连点头,又蹭了蹭明海手背上的针孔,有些慌乱地捏着针柄。
我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道:“以前那护士呢?”
小护士拿着针头,缓缓扎进明海的手背,轻声轻气地道:“她们午休时间结束了……在楼上吃……”
明海盯着手背,打断道:“又扎错了。”
这次我这个外行人也能看出来肯定是扎错了——这一针下去,血液从明海的手背上倒流回导管,都快倒流到点滴管里了。
我深吸了口气——明海这小身板本来就没多少血,过会儿全tm折腾完了。
小护士顿时涨红了脸,一声不吭,急忙把针头重新拔了出来——拔的时候应该是没拔好,我看见明海很明显地皱了下眉。
小护士拿着酒精棉擦点滴针头,低声下气地不断道歉,她抬起头嗫嚅道: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那个,不好意思,能不能换只手……”
我缓缓站起身来,冷声道:“你当人手是胡萝卜呢?瞎tm扎啊?把之前那护士叫下来,赶紧的!”
小护士愣了愣,拎着点滴针头,低着头不做声了,轻声道:“实在不好意思……我,我实习期没过……”
你实习期没过来扎你奶奶的针啊?
我本来就挺糟心,这一听差点又爆粗口骂人了,明海抬起头,平静地盯着我的眼睛,说:“给她道歉。”
小护士一听怔了,估计想说句不用,又怕我继续骂她,只得扭头怯怯地看着我。我也怔住了,瞪着眼睛看着明海手背上的俩针孔,又抬起头,看着明海的眼睛——
那双眼睛毫无波澜,在太阳下闪着明晃晃的光,她的脸特别白皙,表情认真,如墨般的长发撩到耳后。
我俩对视了一会儿,明海又重复了一遍:“你骂人是不对的,给她道歉。”
这认真的表情很少出现在明海的脸上,我一时间什么话都没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只得压抑声音,跟小护士说:“行,对不起……”
我又说:“你那什么……上去叫那个护士,快去,姓王的那个,给三楼韩老爷子扎针那个护士……”
小护士怯怯地点了点头,刚要转身,结果被明海给叫住了,小护士匆忙转过头去,明海招了招手,道:“不用麻烦她们了,医务人员压力大,我们也能理解……你过来扎吧,给你个实习的机会。”
小护士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怯怯地瞟了我一眼。
我一听,直接看向一旁,都无语了——我劝不动明海,也不劝了,反正我知道明海倔起来什么样。
小护士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我转过头盯着明海,想说点什么。此时她坐在床上,也微微侧头,直视着我——我刚对上那深不见底的眸子,就直接低下头去,气急败坏地朝一旁招招手,道:“来……那就你了,来扎针……”
小护士茫然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又走了过来,拎着吊瓶。
明海伸出另一只手去,轻声道:“慢点,瞄准血管,错了也没关系……”
我也重新坐回椅子上,没好气道:“错了我就写举报信,反正你看着办。”
明海似乎轻笑了一声,道:“不用听他的。”
小护士又给明海的右手系上压脉带,用酒精棉擦了擦针头,咽了口唾沫。
明海抬起手腕,轻声道:“有空想一想,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当个护士……遇到麻烦别慌,做事也别忘了初心。”
小护士扎针的手明显顿了顿——
我在床尾那边坐着,烦闷地盯着小护士的背影,也看不清扎的怎样,只见小护士小心翼翼地拎着明海的手腕——
过了一会儿,明海点了点头,轻声道:“这不就对了?”
小护士顿时松了口气,把粘在手腕上的医用胶带揭下来,针头按在明海的手腕上,用胶带贴住导管。她挑着输液管,不好意思地朝明海笑了笑,眼里带着认真,说:“今天实在对不起……实习期过了之后,我会努力当个好护士的……!”
明海点了点头,轻轻抬了抬手腕,说:“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