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天色已经亮的差不多了,西边是漫天的火烧云。
我拎着一个装着面包的塑料袋,走上天台。
现在本应该是自习课,但我还是受不了班里的嘈杂,于是跟班长说要去上厕所,找个理由偷跑出来了。
至于班里的后续,自那一个响亮的巴掌以来,这个叫白海龙的男生,成为了学校建校历史以来,头一个上午刚进学校,下午就背了个大过写检讨的人。
而且这小子得罪的人是陈丰,换做别人还好,人家老爹是什么市长的秘书,又是个一听就头大的称呼,说不定会采取什么报复手段……
其实我没必要这么担心的。陈丰那孙子前前后后,每次十块地能借了我两百多块钱,我也不是没要过,一朝他要,他就打着哈哈,说今天没带钱,不好意思啊。
他老爹是个市长面前点头哈腰的小秘书,按理说他至少零花钱是不缺的,而每次借钱,只不过是欺负我为乐的一个借口。
所以我也不是什么圣人,陈丰带着桌子飞出去的时候,其实我心里挺开心的。
台阶顺着门上的栅栏,一节一节地打亮墙壁和台阶。
我盯着地面上的光,顺着台阶走上去。
这个天台是属于我自己的一个小秘密,原本这个学校的天台是不允许学生上去的,但锁天台的门年久失修,里面的锁已经坏掉了。
这个天台最开始不让学生进,最开始的课间,还有老师严加把守,但后来,大概是这份工作很乏味,还是几位老师因此吵过架,哪怕我拎着塑料袋往天台走,他们也是装没看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眼前,门上的栅栏缝隙渗出的阳光逐渐变亮,我叹了口气,推开了大门。
天台尽头,一片火烧云的正中,他懒懒散散地撑在栏杆上,俯瞰着整片学校,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
我看着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抖了抖手里的袋子,坐在靠在栏杆的长椅上。
没有了建筑物的遮挡,天际显得格外辽阔,临近傍晚,泛着淡紫色的光芒。
我撑开手中的袋子,拿出一只面包,转过头去,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片辽阔的火烧云正中,他一动不动,像是在沉默的燃烧。
“草,真他妈凉快。”这个被景色衬托的有些帅气的人发话了。
我其实破天荒地挺想跟他打个招呼。陈丰那孙子朝我要了一个学期的钱,虽然我不曾为这发过火,但这本身就包含着某种难言的恶意,所以我不太喜欢,而那个死不足惜的胖子,刚刚在地上翻腾的样子让我有些小爽——
我琢磨要不要打个招呼,嗨,你刚刚那一巴掌真帅?
我撕开面包包装,空气很凉爽,但里面蕴含的寓意有些沉闷。
我咬了一口面包,奶油从蓬松的面包中挤出来,仔细想想,我中午也没吃饭,所以奶油的味道显得格外甜腻,我拧开绿茶的瓶子,喝了一口。
吃了一会儿面包,我说:“刚才你被教导主任带走了。”
那个拄着栏杆的人明显一怔,这才转过头看着我,我眯着眼睛,聚焦瞳孔。他的身影逆着光,像是一道暗淡的剪影。
他说:“是你啊。”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有些急促地问:“你,你这面包还有没有?”
我嚼着面包点了点头。
我总是买两三个面包,坐在天台上慢慢吃,看着天色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第一个面包是为了填饱肚子,其余的就着饮料,都作为零食。我是不着急回家的,因为我自己住,家里空无一人,哪怕睡在这里,都一样的。
我低头翻了翻塑料袋,他有些拘谨地走过来,脸上带着不太好意思的笑容。我瞥了他一眼,从塑料袋里拿出菠萝包,递给他。
他笑了笑,有些兴奋地捣腾手里的面包,坐在我旁边,说:“谢谢啊!”
我说:“没吃饭吗?”
他骂了一句,撕着手里的包装纸,说:“没来得及吃,我俩一进教务处,就跟他妈WG批斗似的,老子一个个点头哈腰的,还得跟那胖子道歉,我干嘛跟他道歉?老子睡得好好的,这孙子用皮套崩我……”
我吃了口面包,问:“那道歉了吗?”
他扯了扯嘴角,半天才道:“……道歉了。”
我了然地点点头,咬了口面包,看着天边的火烧云。
见没了话题,他低下头,急不可耐地两手抓着面包,吭哧一口咬掉一半,舒服地眯着眼。他咀嚼着面包,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你现在这是在逃课……?”
我没看他,点了点头,说:“火烧云挺漂亮的。”
他嘿嘿笑了:“我就是问一问,你这小子长得就不像是逃课的样,再说现在不是上课呢吗?”
这话里面隐含着一个逻辑,因为我长得不像是逃课的人,所以我一定不会逃课。
而我长得确实不像是逃课的坏学生——卧室镜子里的那个人,高大,消瘦而沉默,一双隐秘的眼睛盯着我,让我特别想扇他一巴掌。镜子里的他,没有足够强大的心灵去做个好人,也懦弱地不敢作恶,其实只是个蔫巴巴的坏人罢了。
而我习惯了这种以貌取人的方式,我咬了口面包,点点头:“自习课。”
他笑了笑:“这垃圾学校里的自习课,那就是扯淡。”
我认同地点了点头。
他挺不客气地拎着我的绿茶喝了一口,心满意足地站起来。
我问:“你干嘛去?”
他笑了笑,说:“玩儿去……一起啊?”
我记得在课堂上打人是件挺恶劣的事情,而他从出门到现在为止,也才不过半节课的时间。我想了想,说:“教务处没让你写检讨书之类的吗?”
他不在意地笑了笑,说:“让啦,我他妈没写,不爱写。”
我连连摇头,夕阳逐渐落到了地平线的尽头,我站起身,收拾着面包的包装纸,把它们团成一团,一股脑塞进塑料袋子里。
我说:“算了,给我吧,我给你写。”
他看着我收拾垃圾,不耐道:“那玩意儿那么认真做什么,老子就写,今天我揍了人,我他妈挺高兴……”
我摇了摇头,说:“会被开除的。”
他迟疑地看着我,大概有好半天之后,他说:“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细心地把垃圾装好,把塑料袋子系紧。
方才在天台上停留的痕迹彻底消除,似乎根本没有人来过。
“你挺有意思的。”我说:“我不想让你被开除的那么早。”
他笑了笑,撑着栏杆,看着辽阔的操场。
此时下课了,放学铃响起,教学楼里面像是地震一样,格式桌椅碰撞的声音纠缠在一起。
而我们两个逃课的人倒是挺悠闲,看着学校里的学生背着书包,组成了一股汹涌的人潮,说说笑笑地走出校门。
我俩都站在天台上,看着他们——我是在想检讨书怎么写比较好,而他看着学校里的人群,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后来,第二天上早课,这小子交上去一份检讨书,念得那叫一个声情并茂,内容深深剖析了原生家庭对于自己的影响,并阐述了自己对于改变这样影响的深远蓝图。
一帮学生无语地在下面看,给老师听得一愣一愣的,讲完之后,这小子挠了挠后脑勺,问:“完事了不?”
老师问:“这是你写的??”
这小子装犊子不眨眼:“没错!”
检讨书写的很诚恳,虽然这老师总觉得有什么问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白海龙半天,碍于写的没啥毛病,还是让他回到座位上课去了。
这节课是物理课,老师从讲桌上拿起教材,又看了他几眼,然后慢悠悠地开始讲课。
在老师的讲课声中,白海龙把脑袋凑过来,轻声道:“哥们儿过会儿还得溜,老师问起来,你就说不知道就行。”
我叹了口气,说:“你昨天刚打完人,今天刚念完检讨,又要逃课?”
这小子今日的表情不像往常,有些严肃,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兄弟出事了,我要去找我兄弟。”
我点点头,也没问太多。
这人无论是从长相上,还是从为人处世的方法上,基本都跟校外的小混混差不了太多,你要说他一下课就要逃出校门,拎起棍子找人火拼,似乎也没啥太大的毛病。
这节课被老师讲的很长,下课还拖了五分钟的时间,当时我端着书本看书,总觉得旁边的人坐立难安。
老师拿着书讲了一会儿,看了眼大厅的表,说了声“下课”,话还没说完,白海龙突然站起来,一阵风似的窜出了班级门口,又给老师看的一愣一愣的。
陈丰在身后拍了拍我,笑着问:“这小子干嘛去?”
我看他一眼,重新看回课本:“上厕所去了。”
老师还在讲台上,看了眼表,然后弯腰,在大课桌里面摸索着——明后天就要月考了,今天还要准备一些卷子。现在已经是下课时间,我叹了口气,总觉得肚子有点饿,寻思要么翻个墙,出去买点面包什么的垫垫肚子算了。
教室已经下课了,熙熙攘攘的,我自己走过过道,慢悠悠地走向教室门口。路过讲桌的时候,老师突然说:“陆仁,帮老师一个忙。”
我其实真挺饿的了,本来下课时间就被压榨的没剩多些,我如果要出这个校门,非得疯跑不成。我捂着肚子,说:“老师,你还是找别人吧,我肚子有点疼。”
这老孙子不在意地摆摆手:
“你肚子能疼到哪去,去隔壁校舍的打印室,帮老师拿一沓卷子过来,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