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病情突然恶化的那一天,是我带他去看老韩练习的第二天,准确的说,是第二天早上六点。
那天也是老韩篮球赛正式开始的日子,上午老韩收拾收拾就准备出门了,她上午还有一次最后的训练,下午篮球赛才正式开始。
我在家里坐着,在电视前喝着柠檬茶,接到医院的电话,然后坐出租车赶到医院——老爷子还在ICU,没有脱离生命危险。在急救室门口,医生给我递来一张单子,上面写着病危通知书,问我是不是老爷子的家属。
我当时也没想太多,脑子一片空白,把单子夺了过来,当时想着先签字再说,不签字就没法进行手术。
而老爷子真正意义上的孙子只有老韩,可老韩今天有篮球赛,就算老韩来了,她此时变了个性别,也不能算是老爷子真正意义上的家属——除非老韩当场自爆,说自己一夜之间变成女人,要不就说自己做了变性手术——可就算那样,也得办一堆证明手续,肯定来不及。
那医生也没想太多,估计是见我没事就来探望老爷子,把我当成老爷子的孙子了。
他看了单子一眼,重新走回手术室。
病房的走廊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坐在椅子上,阳光顺着窗户外面打进来。
昨天,我推着老爷子去找老韩的时候,我还觉得老爷子的死,对我来说是件很远的事情——哪怕老爷子真的没多长时间了,至少也能撑个几月半年,能看完老韩的那场篮球赛,然后在病床上安详的逝去。
一切本该是这样的,可这一天来的实在太快了。
我就一直在走廊里这么坐着,我是早上六点多一点来的,手术一直持续到了中午十一点。当时我坐在椅子上发呆,医生打开了急救室的门,紧接着就是一群护士,蜂拥着躺在病床上的老爷子,一人手上拿着氧气瓶。
老爷子紧紧地闭着眼睛,脸色异样的苍白,氧气罩上的蒸汽急促地出现,然后消失。
我下意识地站起身来,目送着一群护士把老爷子推回之前的病房,一个护士走过来,在身后拍拍我的肩,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表情,说:“准备后事吧。”说完后,没管我,就跟着进了病房。
我茫然地看着护士的背影,突然有种失语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这么站着,总归不是个事儿,我的脚步虚浮,一步一步地走回老爷子的病房。
老爷子挂着氧气罩,气若游丝,我这时才注意到,他的脸色已经变成了一片煞白,不像是活人的脸。
此时那群护士已经散去了,聚在门口说说笑笑,讲着昨天的综艺节目。
我在老爷子的病床旁边站了一会儿,搬了张凳子坐下。
老爷子依旧紧闭着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的脸色突然潮红了起来,猛地咳嗽两声,氧气罩的内部被蒸汽布满。
我一下子站起来,探过身去。
老爷子缓缓睁开眼睛,我急忙抓住他的手,握紧,轻轻揉搓。
我说:“老爷子,你躺好。”
隔着一层氧气罩,老爷子的嘴唇轻轻的蠕动着。
那些护士往这瞟了一眼,她们换了个话题,认真地讨论,到底是鹿晗更帅还是吴亦凡。
我嗓子有些发干,我声音有些哆嗦:“怎么的老爷子,想喝水?”
老爷子轻轻摇了摇头,嘴唇依旧蠕动。
我看了一会儿,看明白了,他说,篮球赛。
我的鼻子突然一酸,眼泪差点掉出来——
我哆嗦地搓着老爷子的手,我说:“老爷子,你别闹了,你都这样了,我要是推你去看篮球赛,老韩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老爷子看着我,缓缓摇了摇头,嘴唇蠕动,一字一顿,篮球赛。
门口有个护士一直靠着门槛站着,没跟那群叽喳的护士聊综艺,她淡淡地说:
“都这样了,就领着去吧。”
老爷子的脸上带着氧气罩,没办法跟我说话,他用某种无声的眼神看着我,眼里带着笑意,像是老人看着年幼的孙子。
我抹着通红的眼睛,看着老爷子。
我从小其实没什么家人,从小被小区里的小孩孤立,他们说我是没妈的孩子。而病床上这个老头子,当时他跟年幼的我下棋,当时我还琢磨着,马到底是该走日还是走田,而夏天一到,他就摇着蒲扇,看着远方。
我强行压抑着颤抖的肩膀,我俯身,握着他的手。
我说:“老爷子,你等着,我带你去看篮球赛。”
我站起身来,向身后的护士说:“这儿办出院。”
几个护士都不聊天了,盯着我看,有一个说:“着什么急啊,这儿还有太平间,能先帮你冻……”
“赶紧的,别他妈墨迹!”之前那个靠在门口的护士,突然靠着门槛,冷声地骂。
以前她负责给老爷子换床单,不爱推老爷子下楼,没事总是站在病房门口玩手机——以前我还琢磨过,要不要给她塞钱。
此时她寒着脸,冷声骂道:“一帮领着工资不办事的东西,家属说要办出院,你们就赶紧动动屁股干活儿!别他妈总站在门口唠嗑!小刘!下楼找前台,办出院!”
一群护士不满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有个女人嘟囔一声,下了楼。
“想干嘛就去吧。”她从兜里掏出手机,都没正眼看我一下,开始玩儿微信:“别赶不上了。”
我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我起身,给老爷子拔了针头——那个轮椅就放在老爷子的床边,而我没再看它一眼。
我背着老爷子,一步一步,出了病房。
几个护士都盯着我,过会儿,一齐笑一声,继续凑在一起。在我背后,我听见她们谈论刚下楼那个护士的运气不好,谈论她们昨天看的快乐大本营。
巴士站就在大医院的对面,我单手背着老爷子,一只手抓着氧气瓶,飞奔到了马路对面。
路上的行人都惊诧地看着我,有结伴的行人,就一齐捂着嘴,窃窃私语。
巴士站的站牌旁边,我站的稳稳的,把老爷子往上轻轻颠了颠,这样能背得稳一些,我说:“老爷子,别着急,我马上就领你去,马上……”
一辆巴士缓缓地停在我面前,上面简直人满为患,我一个箭步窜了上去,里面的乘客见我背了个面色苍白,气若游丝的老人,都低声惊叫一声。
车上的乘客呼啦一声往后退,车厢里顿时乱了套,被挤的人发出低声的叫骂声。
司机看了我一眼,也惊了,色厉内荏地说:“下去!”
我站在车子的入口,背着老爷子,我第一次蹩脚地低声央求别人,我说:“师傅,行行好吧,老爷子没多少时间了,他要去看他孙女的篮球赛,行行好吧……”
一群乘客都惊恐地看着我,司机低声骂了一句娘,叫道:“你他妈的,领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坐我的车?死在上面多晦气,他妈一车人都得跟你晦气!赶紧滚下去!”
一群乘客没有一个站出来说话的,一股邪火突然从我身体里涌上脑子,我瞪圆了眼睛,撕心裂肺地骂,我说:“**妈的,你怎么说话呢?你再给我说一遍,老子把车给你砸了……”
背后,老爷子轻轻碰了碰我。
我吃力地别过头,看见老爷子面色煞白,轻轻摇了摇头,我一下没声音了。
我狠狠地看了眼车上的人,他们也报以惊恐的回望,我开始走下车,脚上像是有千斤重,像是要一步给车子踩个坑。
背后那司机还在骂:“**妈的,晦气!”
我跟老爷子下了车,路上的行人见了我俩,行走的速度都变慢了,像是看猴子一样看着我。我轻轻颠了颠背后的老爷子,颤抖着轻声道:“没事,老爷子,等着,我打辆出租车,你等着。”
我继续在街道附近等,这次我留了个心眼,站在了一颗树旁边,把老爷子挡在树后——要是有辆出租车停下来,估计只能看见我背着个人,而看不见老爷子。
我尽量让脸上的表情显得自然,显得淡定,可我的面庞抑制不住地微微抽搐着。
过了一会儿,一辆出租车路过,我吃力地伸出手。
那出租车打了个转向灯,缓缓停在我面前。
我猛地冲上去拉开车门,一屁股坐进后座,尽量面无表情地说:“X中正门走一趟。”
那司机是个快奔三的男子,有些瘦弱,剪了个寸头,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金链子。
他本来还漫不经心地准备发动车子,无意间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脸色顿时一变,急忙说:“不行,送不了,下去。”
我尽量轻松地说:“为啥送不了,上都上来了。”
可我声音中的颤抖还是出卖了我。
出租车司机连连摇头,把车窗摇开,点了支烟,说:“送不了,赶紧下车。”
我松开背着老爷子的手,吃力地从兜里掏出钱包,我掏出两张一百的,说:“送一趟,师傅,送一趟,没多远,给你两百……”
出租车司机又摇头:“不是送不送的问题,赶紧给我下去。”
我一下想起了之前公交车司机的嘴脸,压抑着胸口的怒气。
深呼吸一口,我轻松地看着窗外,说:“你不送,我就不走,我就坐你车里!你看着办吧。”
这出租车司机估计也是老江湖,处理事情的经验要比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熟练的多——他也很轻松地打开车门,走到车外面,抽了口烟,笑嘻嘻地往车里看,说:“那你坐吧,我就不开,过会儿我他妈锁上车,还要去吃顿饭,喝点小酒……”
这几句话听进我的耳朵里,像是一个被逐渐冲压的氧气瓶,又用力冲压一股气,马上就要被撑爆。
我的脸庞抑制不住地开始抽搐,老爷子又碰了碰我,已经快到夏日中旬了,他的手却特别冰凉。
我突然背着老爷子下了车,一脚把车门踹上。
随着我一脚揣上车门,那出租车司机突然钻回了车里,也开始放开了劲儿,使劲的骂:“**妈的,**东西,还敢踹老子的车,再踹一个,老子后备箱就有砍刀,拎出来活劈了你……”
我猛地转头,正要飞起一脚给他车灯踹爆,这家伙已经开始发动车子,一溜烟的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