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穿得好好的坐在长椅上,跟陆仁一起一人一根冰棍,正舔着,她晃荡着光着的脚丫,凉鞋放在被风吹冷的瓷砖地上。东北的夏天很奇怪,看似很热,但其实唯一的热量来自于头顶极遥远太阳的暴晒。而太阳处于悠悠然冰冷的青空中。而在那之下,哪怕是一片树荫都是冷的,阴凉阴凉,像是村里的老井。
夏日清晨的长椅上。
老韩舔了口老冰棍,看着陆仁,吐了吐舌头,缩着脖子笑了下:“喂。”
陆仁道:“我叫楚雨荨。”
老韩舔着冰棍,笑道:“怎么说呢,感觉有点理解那些公园露出的都什么心态了,好像有点上瘾……你看看现在反正没人,我要不要光着身子跟你聊天?”
陆仁懒洋洋道:“滚你妈的。”
老韩嘿嘿一笑,将下巴靠在陆仁的肩膀上,凝视着陆仁。
陆仁只低头看了她一眼,有些不自然地撇开视线——她外面好端端套了两件衣服,一件是外套,一件是T恤,但下面什么都没有穿。她这么靠在陆仁的肩膀上时,一低头,就容易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但她毫不在意,或许只是装作毫不在意。
她狡黠着道:“衣服也被你穿上了……该告诉我了?”
陆仁咬着冰棍杆若有所思:“嗯。”
她一双眼睛莹莹润润,问:“为什么借高利贷?”
陆仁看着远处被太阳暴晒的垃圾桶,拿起冰棍杆,略微瞄准,随手一丢,进了。
夏日的公园里没有一个人。
他淡淡道:“家里最近出了点问题。”
老韩沉默半晌,温声道“是伯父伯母?什么问题?”
陆仁一声长叹。
片刻后道:“我爸我妈在外地干活,时间久了,年纪大了,身体多少会有些小毛病。前段时间说是会社活儿被东西砸到脚了,在医院养了一星期……”
“我这么大个人在家里什么也不干,天天靠生活费救济……不瞒你说,我身体也有点小毛病,哮喘。沾不了油烟,后厨的活儿干不了……要不谁愿意天天吃方便面,不自己做菜?也沾不了灰尘,工地的活儿也做不成。我高中学历毕业,懒得上大学,也没什么理想,就想着用我爸妈的房子当个包租公,过着悠闲无忧的生活……我就是这么个没理想的人。”
老韩沉默。
“结果呢,家里四个人在家里一住,连条狗都塞不下,屋子里装的满满当当的……我也不可能让自己的兄弟给我交房租吧?于情于理这事儿做的都不地道。而且别说让她们给我交房租,就说之前龙哥在咖啡店干活儿,有个变态摸她屁股,她转头就进后台,一拖把塞人嘴里……你以为这是白塞的?当然要赔钱。人家报警了,陪了五百块息事宁人……那混账东西还管我要一千块钱,我把五百块钱拍他胸口,我说你他娘的爱要不要,谁让你天天惦记着别人屁股……”
陆仁说的咬牙切齿,老韩在一旁听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陆仁叹了口气:“然后呢?龙哥天天在家里玩电脑,那空调也一整天一整天开着……而且这孙子玩游戏从来不关机,都是把显示器一关,这一个月下来,电费又交不起了……前段日子实在接济不过来,就在电线杆上找了个小广告,去贷款公司借了点钱,第二天我爸把生活费给我交了,又转头垫出去了,这个月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过……”
“但你说想要骂她吧,她自己看着电费单子都一副死了妈的样子,之后再也没好意思管我借钱买过烟,我还能跟她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好?”
陆仁苦笑,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满兜掏打火机,给自己点上。老韩看了一眼。鲜红和粉红相间的盒子,看上去相当喜庆。
老韩怔了怔,苦笑道:“你以前都抽红塔山的。”
陆仁深吸了口烟:“现在只能抽红双喜了。”
老韩问:“你不是有哮喘?为什么还敢抽烟?”
陆仁弹了弹烟灰:“这东西打小就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事儿……可能对尼古丁有抗体了吧。”
“这玩意儿还能有抗体?”
“谁知道。”
“抽点好的吧,别总抽便宜烟。虽说抽烟就是对身体不好,但抽便宜烟对身体更不好。”
陆仁轻佻地长长吐出一口烟气,瘫在长椅上看着老韩。见老韩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翘着二环腿,无奈道:“那你给我钱?我就天天抽中华,行不行?”
老韩道:“行。”
陆仁愣了好半天。
老韩依旧笑吟吟地看着他,胳膊撑在长椅上,她的T恤衫很宽松,露出半边香肩:
“没钱啊?”
她这么笑吟吟地看着陆仁半晌,道:
“我养你啊?”
陆仁愣了半天。
……
白海龙懒洋洋地看着电视机,一条腿搁在沙发上,一条腿搁在地上,枕着枕头。将近正午的风抚起窗帘,吹在身上,很凉爽,她盯着电视机看:新闻里的主持人临危正坐,一脸严肃——某男子去嫖c,结果发现对方是个男人,两人协商未果,大打出手……
龙哥忍不住感叹,这主持人出门在外工作也挺不容易,碰到这种新闻都不笑场,一般人实在做不到。
陆仁出门也有好一会儿了。这段日子里住在陆仁家中,她发觉自己跟以前大不一样——在很久以前,她还是一个男人的时候,也时常因为一些少年意气和别人打架,最后搞得仇家找上门,她不得已只能搬出网吧的寝室,去陆仁家里避避风头。
当时在他家住的那叫一个理所应当。但现在,他仅仅出门一小会儿,龙哥盯着电视机,忍不住坐直身子,临危正坐。好像这里不再是自己的家,她终于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客人。水费,电费,还有陆仁盯着水电单忍不住那声长叹,都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能给陆仁什么呢?
白海龙抱着膀子严肃地盯着电视机,电视里那个长相酷似妖王的男人穿着连衣裙,控诉对方一百块都不给自己,她脑子却在想别的事情,微风浮动,她忽然感觉胸前有点勒得慌,她伸手调整了一下柰子的位置,这时候才恍然大悟,记起自己是一个女人。
她想了半天:草,要不干脆嫁给陆仁算了,这样蹭吃蹭喝归蹭吃蹭喝,好歹也图个心顺。
白海龙坐在沙发上胡思乱想。又一阵风穿过客厅,瓷砖微凉,她的脚丫搁在地砖上,很凉快。很遥远的楼下有个人在吆喝:豆腐~豆腐……然后那个人就这么走远了。这一整座城都宁静的厉害,闲的厉害。在北方的小城市,闷热的从来不是天气,闷热的是人心。
她怔怔地盯着电视,扭头看了眼厨房水池。早上老韩做了饭,这俩人吵了电费单和高利贷的事儿,碗就搁在水池里没刷,这可稀奇了。以往老韩总是把碗筷刷的干干净净再走,然后再去接幼儿园的小妖。虽然她隐约觉得自己跟老韩不对付,但也挺佩服这个勤快的人,至少人家在努力生活。
盯着水池子里的碗筷看了一会儿,白海龙想起来自己迄今为止似乎从来没刷过碗,心里没来由感到内疚——她的确变了。如果是以往?洗碗,洗他妈,还不如摔碎了重新买一摞,感觉都比在那捏洗洁精擦碗省事儿的多。更别提什么心生内疚了。
不过上午高利贷的人跟陆仁通电话,他在那低言细语,好言相劝。白海龙忽然觉得陆仁也有些陌生了。那个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爱打架,拿起板砖却能开幻影剑舞的爷们,自己当年只要一大脚开上去,后面绝壁跟着一个怒吼的DPS,以前她觉得自己能一个打十个,只要陆仁跟在后面,俩人少说能打十五个。但人无再少年。如今柴米油盐电费水费着实压在他的肩膀上,龙哥自己也觉得战战兢兢,就好像那些也压在自己的肩膀上。
白海龙看了眼紧闭的房门。
明海和老沈似乎并没有要起床的意思。
这俩人基本都是昼伏夜出,老沈大概觉得自己在家里呆着无聊,带着高配游戏本,天天半夜衣冠不整地在那里玩骑砍。而明海也抱着她那个办公本,一脸严肃,对着电脑不知道忙些什么,键盘敲得飞快,任由老沈在旁边蹭她的一箱红牛——这俩人大半夜闷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脑,有时候白海龙半夜起来一开门,明海和老沈齐刷刷地抬头迅速看一眼,然后继续低头忙自己的,确实有些渗人。
龙哥想了想,决定去洗碗。
……
碗筷上有些笨拙地倒上洗洁精,白海龙想了半天,想起来最好要在上面浇点水,这样擦起来比较干净。她对于洗碗之类一窍不通,后厨活儿也干不动,比不上老韩。她自己也对此有自知之明——之前出去工作,陆仁一脸忧愁,对她千叮咛万嘱咐:
兄弟,那些店老板开店也不容易,你别把人家店给炸了。
白海龙心想去你妈个香蕉巴拉,老子又不是恐怖分子。然后她撸起袖子出门,抱着愉快的心情去找了家咖啡厅应聘——战果是这样的:上午摔了两摞碗,下午把拖布塞进一个顾客嘴里。
老板把她拉到后台谈话,两人低着头沉默不语。
老板先开腔:小姐,我开店也不容易。
白海龙张了张嘴,点点头。
后来陆仁就再也没让她出去干过活儿,她就这么像个金丝雀一样在家里被养着。白天打打游戏,晚上打打游戏,刷完了DNF的疲劳值,然后就在沙发上像个死人一瘫,偶尔看看电视——而陆仁什么都没说。时间长了,就连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尤其见陆仁前两天看着电费单,闷声不吭地抽了一盒红双喜……
她刷着碗手一滑,碗结结实实砸进了水池里,给白海龙吓得一抖,赶紧把碗抓起来,看了眼碗底,还行,没裂。
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门重重一关,陆仁脱鞋走进来,见龙哥刷碗,当场愣在了原地。
白海龙脑门有点痒,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额头,然后拿着碗回头,正准备打个招呼,沾着洗洁精的碗有点滑,这一回身,碗在俩人的目光中飞了出去。
龙哥魂飞魄散,下意识决定操作一下,伸脚一勾,想要把碗踢起来用手接住。
“蓬——"
在陆仁一愣一愣的注视下,碗直接被踢爆了。
眼见碎片炸裂,龙哥下意识摆出虎型拳架势一个后撤步,不成想脚丫踩在了碎片上,当即倒挂金钩,后背着地,重重摔在了地板上。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陆仁张大了嘴。
白海龙维持着摔倒的姿势,两条腿搁在自己的肩膀上——
哦,熟悉的天花板。
她无言地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把腿重重放下了。
陆仁一愣一愣,低头看着她。
白海龙躺在地上,侧着脸看着陆仁,喉头滚动一番:
“嗨!你回来了?”
陆仁眨了眨眼,说:
“嗯!”
……
白海龙坐在沙发上,抱着两条腿,盯着脚丫上贴着的小熊创可贴,忍不住伸出手指头戳了戳。
小熊的脸上逐渐氲出血渍。
陆仁正拿扫帚扫地上的碎片,满头大汗:“我这下完全懂了……所以你刚才是帮忙刷碗?不是特训准备去国足?”
白海龙有些失落,抱着两条腿,点点头。
陆仁扭头看了她一眼,又是一声长叹,闷闷不乐地扫着地上的碎片。
白海龙垂着眼,抱着的腿紧了紧,忽然问:
“韩长风洗碗的时候,有没有摔过碗?”
陆仁沉默了一会儿:“摔碗是肯定摔过的,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人没摔过碗。”
白海龙的眼睛逐渐亮了,抬起头。
陆仁想了想,又道:
“但是把碗踢爆这种事,一般人应该干不出来,你是我见过的……人类中的第一个。”
白海龙眼睛黯淡了,又把脸垂进双腿中。
陆仁弯腰想要去扫冰箱下面瓷碗的碎片,但扫帚有点够不着,忍不住有点想骂娘。抬头一看,见龙哥坐在沙发上,柔顺的白色短发披肩,垂着一双淡红色的眼睛,这合法萝莉看上去一脸失落,陆仁嘴皮子动了动,埋怨的话又放进肚子里了。
可怜的碗被龙哥一个正踢踹碎,几个大的碎片四溅,摔到地上又二次伤害,那叫一个粉身碎骨。原本这种瓷碗如果掉在瓷砖地上就不太好收拾,因为会碎的跟**似的,但不收拾又不行。一群人在家里光脚走路,而且都不怎么爱穿袜子,如果一个小细碎的碗茬没收拾好,当即扎进脚里。所以要细心扫干净。陆仁擦了擦汗,他对这事儿也没经验,也没收拾过被踢碎的碗,这么扫了几十分钟,有点想骂娘,忍不住直起腰,半贫半埋怨,来了一句:
“兄弟,以后将来有男人娶了你,会不会被折磨死?”
白海龙身子颤了下,抬起头,一脸茫然。
陆仁一声长叹,摇了摇头,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继续苦哈哈地用扫帚够冰箱底。
白海龙盯着陆仁的屁股眨了眨眼,片刻后,轻声问:“老韩呢?”
“回家了呗。”陆仁伸着胳膊勾出一块碎碗,道:“她非说下午要出去找个活儿,说看我一天到晚挺心累的,说想要去找个后厨工作接济一下我……简而言之:就是要养我。我一大老爷们又不是混的喝西北风,还用得着她救济?”
白海龙盯着陆仁的屁股,眼神从茫然,逐渐变得些许倔强。
“再说了,老子生活费又不是不够,我借一次高利贷又不可能次次借高利贷,我爸妈只是小擦伤,二老养一段时间而已,我有手有脚的,不是非得靠这个房子收租才能活命……唉,过段时间小爷也准备去找个网吧当当网管了,总这么在家呆着混日子也不是个事儿……咦,你什么眼神,干嘛这么看着我屁股?”
龙哥已经站起身来,此刻她身穿一件雪白T恤,一件白色三角内裤,脚上和腿上还贴着俩小熊创可贴,虽说如此,却不怒自威,眼神倔强的像乌江边的项羽。
“我要出去找个工作。”龙哥认真道。
“……啥?”
“我要出去找个工作。”白海龙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
“我要养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