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斯曼博士。”
在前往东区疗养院的路上,汐毫不意外的向偶遇的男子打着招呼。
艾莎停止前进,放下扶手躬身轻轻行礼,她知道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子,是汐的主治医生——神经学博士汉尼拔·魏斯曼。
据医院的前辈说,他呆在爱普莉疗养医院已有一段时间了,虽然那出类拔萃的相貌和修养使他深受护士欢迎,但由于生性太过淡薄,沉迷学术的原因,反而并不与医院大多数人熟悉。
艾莎也只是通过维埃莉特、佩玲等人,才在心里对这位学术高超的医生勾勒出大致面貌。
“啊,是弗瓦雷伯爵。”魏斯曼博士礼貌的看了眼对他来说陌生的艾莎。
果然是令人不舒服的目光,仿佛他的躯体只是可有可无的外壳,而只有那目光才是实质的依托。
“你这是去哪里,没有和普鲁登斯小姐一起吗?”
“维莉因为有要事去办,所以才让艾莎小姐来顶替她,我想过一阵就回来了。”
“哦,是吗?”男子毫不奇怪的回答。
“我现在还有些工作急着完成,如果弗瓦雷伯爵你没有其他的事,那我就先告退了。”
“关于你的病情,我想今天下午就会做出详细总结。”
不知是不是艾莎的错觉,她恍惚察觉到在医生平淡无奇的语调中,特意强调了”病情“这个单词。
“到时我会通知你。”
没有在此话题上多做说明的打算,他自顾自叹气着。
“最近本想按计划完成某个实验,但是却出乎意料的让人头疼。”
“真遗憾啊。”魏斯曼博士扶着镜框,微眯起眼向两人告别。“那么再见。”
汐沉默着,以云淡风轻的微笑目视医生离开。
“走吧,艾莎。”
“是,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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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通往东区医务楼附属太平间的甬道。
银白两色构筑的狭小世界中,清冷幽谧,万籁俱寂。
让人隐隐嗅到死后虚无沉闷的气息。
即使从左侧横贯走道的长窗投射入下午明媚亮丽的阳光,当它透过隔音效果良好的玻璃照进走廊时,橘黄色的温暖也被这无形弥漫在空气中的灰败衰亡侵染,不能再给人带来哪怕一丁点身心上的洗礼。
当踏入其中随之而来的漫长安宁的行走,注定是孤独追溯的旅程。
也许是历史尘埃的吊诡,又或者是生死叵测的悲哀。
“太平”两字的含义,从来都不是可轻松提起的话题。
在甬道尽头处。
自爱普莉疗养医院建立以来便极少用到的特殊停尸间,沉睡着一位声名显赫的老人。
奥西里斯前财政大臣,罗兰·弗萨德侯爵。
汐静静注视着前方由小变大的拉门,值得他关注,代替他发出声音的只有身下平稳前进的轮椅。
察觉到客人的到来,有人将里间与走道隔开的大门悄然打开。
迎接人的身影在门板间扩大的缝隙里显现。
“米娜姐。”
汐停在一名将及膝墨发用雪白发带捆扎起来的女子身边。
浑身黑白色调的女子默默低头,做出引导的姿势。
作为侯爵生前助理管家的米娜·罗佩特,彬彬有礼的向推着轮椅的艾莎说道。
“这位护士小姐,请你回接待大厅休息下可以吗?剩下的路交给我就行了。”
温顺的将轮椅交换到米娜手中,艾莎看着大门在一名黑衣男子手中缓缓合上,目送着两人离去。
她婷婷伫立在除己身外空无一人的走道上,凝视着这象征阴阳隔绝的狭间良久,忽然叹了口气,才向来时的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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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娜姐,安林叔叔来了么?”
看着大门里通道两侧明显增多的护卫,汐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气氛。
“是的,家主他昨日处理完帝都的事物便连夜赶来,今天上午刚刚抵达岛上。”
米娜稍稍犹豫了一会,才继续说道。
“然后从那时起便一直陪伴主人到现在。”
“米娜姐——”
汐矜持着说着。
“其实,你可以不用称呼爷爷为主人的。”
女子缄默着没有回答,她只是敲了敲太平间封闭的房门。
通知里面守灵者客人的到来。
“家主,弗瓦雷大人来了。”
米娜推着汐步入房间。
少年房间正中摆放的饰有星杯图纹的棺木左侧,正有一位身形清俊的男人虔诚祈祷着。
“很久不见了,安林叔叔。”
汐伸出胳膊,用仅是柔弱的力气紧紧握住男人合十的双手。
“很久不见了,汐。”
男子终于站起身来,那张和弗萨德侯爵依稀相仿的面容满布疲惫。
即使在岁月的沉浮中打磨的圆润坚毅,但再坚硬的岩石却也无法抗拒感伤的流水。
“两年过去了,你还是一点没变啊。”
汐两眼微红的摇着头。
“来看看你罗兰爷爷吧。”
男人让出道路。
承载着汐的轮椅在米娜细细推动下来到棺木边,轻微响动的轴轮声莫名引起人的怀念感。
注视着那熟悉的躺在棺木花丛中的身影。
没有人可以猜测到少年心中在想些什么。
又或许是因为那份无人能及的纯粹,而早已知晓他澄澈的悲伤。
对于这个孤独的孩子来说,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但心灵相交的羁绊,那毕竟是无可替代的亲人。
没有呜咽和泪水。
没有过激的情感。
汐只是将手心朝下,闭着眼抚上老人早已停止跳动的胸膛。
用属于他的矜持为关爱自己的逝去亲人默哀。
安林上前用右手扶住汐的肩膀,认真注视着他再度睁开的眸子。
“汐。”
男人深深吸了口气。
“虽然父亲已回归女神的怀抱,但是他尚未达成的心愿却是要由我们来完成。”
“我们都承担着前人的期待,我注定要继承父亲未尽的事业,这取决于我的心和立场,而你——”
“知道自己怎样做才会让父亲安心吧?”
汐点了点头。
“根据他逝世前的嘱托,米娜今后将和你一起前往西尔芙特联邦,成为弗瓦雷家的执事,照顾你的生活。”
汐看向进入房间后,便一直静默站立一旁的女子,而米娜此时正向少年鞠躬。
“今后,你和那位普鲁登斯小姐在一起——”
“忘记过去的不幸,好好生活吧。”
安林转过身。
“这是父亲和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最后能给予你的祝福了。”
“谢谢你,安林叔叔。”
汐将手收回,看着自己的双腿,紧紧扣住轮椅扶手。
“详细的安排,米娜此后会告知你的。”
男子温和宽慰的述说着。
“父亲在岛上的告别仪式预定是晚上9点,也就是夏日烟火祭开始的时间。”
“告别今世,留待往生,烟火的刹那和永恒,是灵魂通往安息的路标,愿女神的庇佑与吾辈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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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汐离开太平间回到甬道时。
隔门关闭的声音迅速稀释在走廊漫长虚无的空寂中,惊不起一丝波澜。
阳光透过玻璃照射在人身上,却依然刺入骨髓的发冷。
然而他已如此清晰的感知到,自己心里已有不明的萌芽在胎动。
“米娜姐,你不恨他吗?”
沉思良久的汐忽然开口问向身后扶住轮椅的女子。
“……”
“毕竟爷爷亏欠你的”少年指明了方才话中的含义。
“是那么沉重的重量。”
“……”
认识到少年声音中包含的真挚意味。
女子挽起滑落身后右侧的华美长发,神色怅惘的叹道。
“也许吧。”
“毕竟他是唯一决定了我人生的人。”
“我本以为自己始终是他的提线木偶,即使去西尔芙特联邦也依然会有再见面的一天。”
“但所谓命运,终究是让人领略到突然与无力的神秘,没想到他去的这么突然。”
“虽然心有不甘,许多堆积已久的心思也闷在怀里,再也没有说出的对象和理由,但——”
“能从此脱出血脉纠葛的是非,对我来说,这也是他最后所能不失体面的给予的自由吧。”
“所以——”米娜流露出堇花般灿烂开朗的笑容,释然的向身前这位她所认可的少年。
“今后的岁月里,请多多关照了。”
致以誓言深沉的羁绊。
“嗯……”
汐发出轻柔微小的鼻音,像渴望父母温暖的小孩般蜷缩在轮椅中,使劲贴着靠背,似乎想透过薄薄的靠垫感受到其后浸透人心的温热。
“米娜姐……”
“怎么了?”
“你的笑容,和维莉好像啊。”
没有谁能发觉。
那纯粹的眼瞳中何时游弋着一丝阴霾。
就像没有人能发觉,仰望正午阳光的自己脚下,收缩着淡薄而确乎存在的小小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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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莎,能带我去那边的山坡上看看吗?”
当汐离开东区医务楼时,米娜因为还要帮助安林伯爵处理侯爵身后事务,暂时还不能和汐一起,所以少年由在外等候已久的艾莎护送回南疗养区。
当两人乘坐磁悬浮车回到南区,正要前往直达特护楼的小道上时,汐突然对艾莎提出要去不远处一座山坡的请求。
“嗯,我知道了。”
少女看了看汐所指的地方,有点明白他想去那座山坡上干什么。
她推着轮椅改换行进方向,踏上起伏斜缓柔和的草坡。
迤逦曲折的山路若隐若现在草丛青绿的伪装下,零星野花散乱点缀着丰茂的植被,偶见几只蝴蝶舞蹈嬉戏,掠过两人身边,向山坡上方的晴空轻灵飞去。
当轴轮终于辗上坡顶平缓的曲线,两人刹那都被映入眼帘的美丽吸摄心神。
从高处俯瞰过去。
医务楼北区壮观的花田在两人脚下延伸。
摇曳生姿的三色堇花,于轻风中微伏摆动,犹如千万只蝴蝶翕动着羽翼,栖息聚集于宽广的土地上,其中又以金黄的色彩居大多数。
艾莎很少见过如许灿烂的风景。
简直就是大地母亲温暖的笑颜。
在心神复杂悸动之际,她却恍惚着试图在花田中寻找着什么。
“真应该叫维莉来拍几张照啊。”
汐快乐的将身体前倾。
“弗瓦雷伯爵——”
艾莎注视着汐娴静而似笑非笑的脸庞,她知道这已是少年沉迷陶醉的表情。
“你很喜欢雪融三色堇吗?”
“是啊。”汐毫不犹豫的回答,像单纯质朴的小孩,被问及是否喜爱父母一样干脆。
“话说这些花原本都枯萎了,可是却能在一晚上不可思议的重生,一定是星神降下了旨意,让她的使者创造奇迹。”
“而且——你不觉得,如此脆弱娇柔的花朵,却能汇聚成这么大这么美的花海,本身就是一种奇迹吗?”
汐夸张的伸出手比划着。
“真佩服戴茜呢,要管理好这么一大块花田,她不去当专业的园艺师真是浪费人才啊。”
“是啊,伯爵。”艾莎喃喃着颔首。“我也这么认为呢。”
少年撇着嘴,似乎稍微有点不满的样子。
“喂,艾莎。”
“什么事,伯爵?”
此时她正暗暗吃惊,自己竟然会在方才一瞬间失神,配合着汐说出赞美戴茜的话。
“你和维莉一样叫我汐就可以了,我可是很喜欢这个名字呢。”
少年飞速转换表情笑嘻嘻的道。
没等她跟上少年跳脱的思维做出回答,汐就语调流畅的继续往下说出他的见解。
“对于我来说,名字有着特殊的含义呢,因此被亲近的人直呼其名,也是一种难得的体验。”
“那些什么尊称、敬称,头衔爵位,都不过是人强加表面上的伪装。”
“就像蹩脚的画家想画出下面盛开的三色堇,而加以过多冗杂繁琐的讳饰,却反而忘记了那种初见时扑面而来的,整体上鲜明朦胧的感动。”
“只有真名能让人想起自己所背负的实质是什么,而不至于在神秘无垠的星空中迷失方向。”
竟然如此自然的谈论这一切。
艾莎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违和感侵袭而来。
应该是洞彻世情的贤哲才有资格说出的话,他凭什么能说出来?
而且还是那种明明发生在自己身上,却毫不觉得和自己有关联的态度。
他为什么能如此纯粹的看待这一切?
人们在红尘离乱中,大都被灰尘血肉蒙蔽了身心,把自我与外界混同得不可分离。
难道真有人能超然于此,又或者始终保持钻石般不可粉碎的坚固,混凝土都无法侵蚀的境界?
这连自己都不是自己了。
那又是什么?
“我曾想过自己的名字,是不是父母也想让我怀着大海般无限的超然而取的呢?”
汐依然以艾莎眼中超然的姿态说着。
“如果是这样,那么在人短暂的一生中,如何以有限达成无限的追求?”
“即使在这有限的生命中,因时空不断流动着变化而离永恒愈行愈远。”
“就像现在瘫痪的我又是否还是从前的汐?”
“没有答案,却又有无数的解答,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吗?”
“许多东西都会改变,不变的只有我的真名,它停留在过去,现在和将来,是证明我存在于世的钥匙,如果别人也就这个名字提醒着我,最初坚守的纯粹是什么,那我也就更不会懈怠吧。”
艾莎觉得自己此刻心里很乱。
汐所提出的一连串随意而毫无联系的问题交织在脑海中,每一个字母都像无头苍蝇般盘旋着扰之不去。
她想起了小爱尔莎惨死时,脖颈上缠结错杂的毛发。
被秽血凝结污染的色彩。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艾莎感到心中膨胀的莫名烦躁。
她自认为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交心对象,也猜不出少年的目的。
事实上她从来就不想和古灵精怪的东西打交道。
她认为他在说谎。
但不知为何,她此刻竟诞生出难以抑制的微妙冲动,这对生性沉默冷静的她来说,实在是很少见的情绪。
也许,是因为这个少年真具有某种能自行洞悉伪装的特质吧。
这让她不寒而栗。
“伯爵。你知道吗?”
艾莎依然没有称呼汐的名字。
这令少年再度不满的撅起嘴。
“我曾经看过一本书,上面记载了在亚安蓝西北一个战乱频繁的角落,生存着某个弱小迷信的民族。”
既然无法抗拒这种冲动,那么就说出来吧。
“他们有一个习俗,就是会将买来或俘虏的小孩,取上和自家儿女相同的姓名,试图以此来剥夺人的过去。”
说出来后也许就该明白自己的心情。
“通过野蛮愚蠢的仪式,将被剥夺姓名的小孩同自己孩子的命运捆绑在一起。”
也因此补足自己的弱点。
“他们认为这样就可以把自家孩子未来将承受的灾厄,转移到被剥夺姓名的孩子身上,同时把被剥夺姓名孩子的幸福剥离,令双份的好运降临于己身后代的生命中。”
“而这样自私残忍的愚昧行径,依托的就是姓名这一在他们眼中,深具魔力的纽带。”
这令她产生异样的存在感。
“也许你说的对,名字确实是应运着憧憬而生,是一个人感知自身存在,对应天上星辰的记号。”
“但是也有许多舍弃了过往,甚至毫不在乎姓名的人。”
她用右手捋起淡金色的及肩秀发,淡淡答道。
“对于这些感到存在不适的人们来说,名字亦不过是个代号而已。”
“因为连构成真相的都不可相信,谎言有时可取代事实。”
“那么艾莎,你在乎自己的名字吗?”
汐似是丝毫没为那个故事所动的样子,保持着纯粹自然的天真。
每当少年流露出此种神情时,艾莎都会打心眼里忌惮,因为这固然和孩子的表现深具相似性,却也令她想起没血没泪的非人。
她强忍着心底涌现的恶心不适感。
说道:
“我也不知道啊。”
汐沉默了下去,却没有像得不到答案的小孩一样死缠烂打。
他毕竟不是小孩。
汐欣赏着山坡下色彩浓烈绚烂的堇花之海,雪绒般绵延铺陈的花冠地毯,是芙萝拉珍爱的画作。
在少年浩瀚悠远的记忆中,即使这花海远远比不上心目中不可替代的黄金风景,但也是足以让他称道的——
值得留恋的珍贵所在。
“啊,该来了呢。”
汐突然转过头,睁大眼看着艾莎。
“对不起了啊,艾莎。
他奇异的眼瞳中泛动着光彩湛然一笑。
“要对你做这么过分的事。”
在少女错愕惊怖,简直不可置信的眼神中。
她尚未来得及说出所看见的,超离日常的怪事,便深陷莫名奇妙的泥沼里。
意识像被某种虚幻却无比压抑的存在稀释。
简直就像神的眼睛在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