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楼顶是个透气的好去处,绮炎一直这么想。
他双手捧着后脑勺,翘着二郎腿,仰面朝天地躺在楼瓦间,深吸一口气,又长出一口气。于是在彻骨的月光里,卷起一阵白色,时而泛着碎光。
一双棕色瞳孔直直地望着天,映出两轮硕大无比的月亮。
绮炎只觉得这月亮随时会掉下来,砸到自己头上,但又毫不在意。心里面想得永远和眼前看到的不一样,那里要更纷纭些。
刀塾里的这段日子让绮炎接触到不少刀冢里的高人。三门三族的英杰说不上全数,也该有半数聚在这里了。但天下之大,又不仅是三门三族,边地流民中,也有不少出类拔萃的刀客。这些日子里的切磋,绮炎受益匪浅,也搅动他心里一股不服输的劲儿,让自己时有这种睡不着觉的日子。想到此处,他不禁摸向腰间的刀。
“绮”这个姓字,是绮炎付出了相当代价才换来的。一想起这一节来,眼前便浮出那对冷漠的瞳子,虽是和自己一样的棕色,却没有丝毫亲切感。绮炎的心顿时犹如这寒月之夜,似能冻结万物。
那人不是他父亲,就算他流有和自己一样的血,就算他们的瞳子多么相似,绮炎也不会承认。他叫“绮炎”的理由,他拼尽全力的理由……就是为了斩断那个人与自己的最后一点名分,然后在即将到来的“魂授之仪”上,在夺刀比武的擂台上……打败他。否定他作为刀师的最后一点荣耀,将他碾成粉!
棕色的瞳子在月下绽出冷冷银光,映出了荒芜的心象。为了那个目的,绮炎不会畏惧任何对手,无论是三族三门,还是边地武者。相反,他只会更加雀跃沸腾,因为和他们的较量会让自己更上一层,再上一层,直到越过那个人的头顶,让自己把他踩到脚下。
咯吱——
心绪飘飞时,舍楼底端传来门轴摩擦的响声,略觉刺耳,把绮炎拽回了现实。此时已是深夜,什么人如此不安生,在这时出屋?
绮炎正疑惑间,却听到呲呲的细碎声响。于是放宽了心,
“原来是撒尿!”
一边说着一边坐起来,伸了个懒腰,便起身向楼檐走去。这位撒尿的兄弟倒提醒了绮炎,天色已晚,明日还有看守观脉楼的早班儿……该去睡了。
在飞身下楼的前一刻,绮炎特意朝观脉楼的方向看了看……依旧是那幢渗人的黑影,在月光下竟似完全隐没,栖身于黑暗。这栋建筑总令绮炎不寒而栗,却又说不清理由。绮炎不愿多想,使劲儿摇了摇头,然后飞身下楼,跳向对面游廊
嘭!
裆部正好撞到撒尿者的脸上,两人倒撞于地。
绮炎强忍裆部剧痛,慢慢爬起,望向对方。只见他正捂着嘴打滚儿,好像被自己撞到了牙!借着皎洁月光,但见此人一头黑色长发,只穿一件兜裆布,瞳色泛绿,显是边地异人。在定睛细瞧,原来是老熟人。不禁骂道:
“你,你个臭蛮子,大半夜的在这儿撒什么尿!?”
绮炎听到尿声,原以为是一楼的人直接撒在地上了,因而没加小心,径直跃向自家屋门。谁想到危刃嫌茅厕太远,直接站在门口,从六楼往下撒尿,这才和打算回屋的绮炎撞个正着,两人便是共处一室的舍友。
这舍楼在分配时都是随机凑数,划到哪里去哪里,并不一定像迎奇他们一样同班同寝,这也没什么关系。不过绮炎和这位别班的舍友,属性似乎有些相克。两人刀法也有些相似,都是至刚至坚之法。更不如意的是……另一位室友。
绮炎正想着,同样赤身裸体的歪龙便揉着眼睛走出屋门,睡眼惺忪地盯着两人,然后口齿不清地说:
“吵什么吵,都滚回去睡!”
危刃只想出去解个手,却莫名其妙地被“打脸”,心里也是一肚子气,对绮炎毫不示弱
“你才有病!大半夜在天上飞来飞去!”
“偶尔夜里想出来散散步再正常不过,又不像某人随地大小便。”
“大半夜的不睡觉,散什么步!你是鬼么?”
“喂!我说……”立在危刃背后的歪龙突然插进二人的争吵,二人异口同声:
“干嘛,死肥猪!”
歪龙却一反常态,丝毫没被外号激怒,只是呆呆地望着天,仍是睡眼惺忪的样子,右手食指缓缓抬起,指向舍搂上空,嘴里喃喃道:
“那东西……是什么鬼?”
三人一齐顺着指尖方向望去,只见皓月之下,一个硕大的黑影携裹着略小的影子,悄然掠过楼头,滑去观脉楼的方向。
“好吧,大半夜乱晃是不正常。”绮炎说完这句话,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直起身来,二话不说,跑下楼去。听见背后传来二人的声音,
“喂!你去哪儿?死胖子,快穿衣服!”
“哦?啊!”
二人提刀穿衣,跟着绮炎下了楼。
……
观脉楼内,此刻正脱离往日的万象混沌,迎来疯狂的时刻。
谛听、伏虎、灵均,三门术主相围而坐,周身一片虚黑,他们瞑目凝气,丝毫不敢松神,维持着中间那轮极不稳定的圆形咒阵。咒阵上刻印的兽纹与禽形在柔和蓝光中不时闪烁出鲜红血色,每当闪烁之际便从下面发出骇人的敲击声。这敲击使三人面容惨白,大汗淋漓,脸色愈发难看,
突然,一切戛然而止,再无响声传来,圆形咒阵也恢复了稳定的淡蓝。
伏虎的满身虎纹发着斑驳金光,此时便弱了下去,脸上浮出欣慰的笑:
“终于……”
“虎兄,不能大意!”谛听一声暴喝,伏虎一侧的咒阵果然上翻!伏虎拼命按下,通身金光中登时蹦出灼灼火焰,用力过猛,涌出一口鲜血。余震在虚空中卷起黑色波澜,荡漾开去……
“疏忽了……”伏虎嗓音嘶哑,状极痛苦。
三人再不说话,也都没有说话的闲余精力,只把双掌对准咒阵,尽量维持形状。又过了不知多久,却听底下传来阵阵冷笑,进而说道:
“他醒啦!等我的仆徒把他拿到这儿来,你们就彻底完了……几千年了,几千个月夜,你们这些老不死的把我困在这儿,也该结束了!哈哈哈……”
一阵豪笑过后,发出嗡嗡巨响,似海裂山崩一般。三人依旧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罗池!总有一天我要到那儿去,相合的日子我等了几千年……几千年啦。”
“秽!只要我等还有一人活着,你就永远碰不到罗池!”谛听话音一落,手掌中蓝光大起,咒阵下立时传来声声惨叫。但很快又狠厉地回到:
“……我会到,罗池。”
三人更不多话,只盼着撑过今晚,便可保一年无虞。
“他来了!他来了!我的仆徒来了,我,我要出来啦。哈哈哈……” 极不稳定的声音再次发出大笑,
谛听心下一沉,他早已知道秽的心思,看来抗灵今夜一定会来!但眼下却无法抽身,今年的巨月之夜,难不成真要群魔乱舞!?虚空的黑暗里,四面八方传来鬼魅般的笑声,将三人围拢,一双双秽道之眼,渐次放出血红,静盼着觉醒之刻。
灵均微运绵力,一身白袍上银光大起,在三人周围垒起一道光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