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轴磕碰石子土块,发出踢踏吱呀的刺耳声响,车房里卧着一只青色的麒麟,正在酣睡。满身鳞甲随着呼吸起伏,卷起流波。忽而一阵剧烈的震荡,便在这身灿然青甲上荡成玉色波纹,渐渐漾去。
梦中的幼麒还在仙台的洗缘池里戏水,撒欢儿地扑腾着水花,看着水雾包绕虹色,渐渐成桥,听着空谷鸟啭,在周遭林间摇荡不止……他闭目凝神,尽情享受着一切。他感谢天地,能给他来此世间的机会。如果可以的话,他愿祝福世间一切生灵,尽入至幸至美。他秉性如斯,就是看不得任何一个生命受到生存法则的践踏,哪怕这法则是不可抗的平衡之律,他也愿意一抗。小幼麒怀着感激感恩的念,尽情享受山川风物,在仙台山里玩耍了不知多久,看过了多少次日夕晦明,云海青峰,终于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一日从头顶传来:
“孩子,你叫仁麒,是天地间至善之物,如今凡尘易代,需你与另一位同伴下山走一遭,救民生疾苦,你愿意吗?”
“救人吗?我愿意!”小幼麒摇头晃脑地在石子间打转,受着天边紫雾中那丝疼爱的目光。仁麒出山,从来不成问题。
“我的同伴呢?他在哪儿?叫什么?我们要一起走么?”小幼麒很是兴奋。
“他叫武麒,比你略小一些,你下山后,有缘自会相遇。”
“嗯!元娘放心!我……我一定不辜负您?一定啊——”
望着渐渐飘远的紫雾,小幼麒兴奋地叫喊着,却有些累了,渐生思乡悲愁,双眼一闭,微有盈泪,梦境……已散。
缓缓睁开双眼,撩开的窗布透出一块日光,晒得他略一皱眉,听到浑厚的声音:
“太子安好,此去不远就是神城,望您振作精神,威仪加于藩臣。”
翠麒国相看着眼前这位浑身素缟的娇美少年,很难联想那种满身鳞片的瑞兽,但在掀开窗布之前,幼麒就是那个样子的。麒麟之质,不轻易示人,这也是他们的性情之一。
“嗯,多谢相父提醒,您放心,元儿一定不辱王命!”
细嫩的童声中透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刚强,翠麒微微点头,
“太子英明。”
帘子一下,车外便传来阵阵踏马扬鞭,翠麒国相又离开了车边。
“武麒……你在哪儿呢?”
小幼麒低头默念同伴的名字,下山入宫,已有数载,那位同伴,却迟迟未见。贤王很是焦急,他老人家身体欠佳,思念又重,不知现在……境况如何?
一边想着,一边不自觉地揪着衣角
……
王畿城——御极宫——天星台
【霸元51年1月,王欲拓地,任帅争东,倾畿内兵,邻邑几空。宿臣世勋,雌伏不动,阴或将谋。4月,西遣太子,出国相。8月,天星台测象,东陲不稳,帝星黯淡,主危变。】
天星台太史,渊鱼,认真地书下最后的“危变”二字,便端起竹简,微微吹了口气,岸边侍从恰来换茶,忽然瞥到这两列字,登时说道:
“大人莫要胡言乱语,可是要杀头的!”
一边说着,一边抢下渊鱼手中的竹简,随手揣到怀里,
“我找个地方给您烧了,您万不可再犯了!”
“诶呀……多管闲事。”
渊鱼语气扫兴,斜眼瞥了下自己的侍从,华童,一个胆大心细的孩子。不过也就是他,换做别人,甭管是藩王还是重臣,他早已破口大骂了。也因这份坏脾气,他被老贤王授予天星台太史,司天象,主记史,命终生不迁。
这“终生不迁”四字,早早盖死了渊鱼的仕途,他不过四十岁,本是大有可为的年纪。
好在老贤王准他周游各地,以便记述,而且也从不插手,差事倒算逍遥。
只是最近这一段,王畿乱象颇多,他心有所感,便总觉不吐不快。无奈老贤王昨天刚下了“禁言与文令”……华童的处置,倒比他成熟多了。要知道这王畿城里,和他结下梁子的朝官,真是数不胜数。如此一想,也不便发作,径自端起刚换好的茶水,也不细品,咕嘟嘟地周了下去。叹了口气,
“哪句不是真话?偏不让说?!”
“世人又管你是真是假?”
华童一边回着,一边兜着袖子,擦干桌上飘出的水沫。
“哈……这话倒也是真的。”渊鱼无奈地笑了笑。
华童从近旁架子取来茶叶,又过来揭开壶盖儿,细心撵着碎末,掂量着分量,一边继续说道:
“不是我说您,您以为满朝文武,就您一个人洞知真相,旁人都是糊涂虫?您心里藏不住事儿,张口就说,这在贤王眼里,是您的长处,可也是短处。贤王因之留您在宫里,也因之堵死了您的进路,只做一个小吏。”
“你这……这还叫不说啊!”
渊鱼被闷得磕巴了,
“我劝您啊……”
华童倒好了水,盖上壶盖儿,又去拿扫把,扫碎茶叶,
“劝您多和翠麒大人学学,您看看他老人家,什么事儿不清楚?可什么时候明说过?所有朝官公认的老好人,又不止是个老好人。”
“够了!你说得有些多了!”
渊鱼的短胡子抖了抖,华童戛然而止,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端着碎茶叶出去了。
对于翠麒,渊鱼真的和他秉性不符,倒不是两人有什么瓜葛,只是这个人……是满朝文武中,渊鱼唯一猜不透的一个家伙。
正寻思间,外面进了人,拖来长长的音调。
“宣渊鱼进殿……”
早早作了礼,辞了礼官,换上彩兽官袍,渊鱼碎步出屋,趋向王殿。从天上望去,满眼的白玉色中,一个黑点儿蠕动着走上巍峨的高阶,趋向正中大殿。
“你来了?”
看着渊鱼扣头跪在帘外,卧床的老贤王徐徐问到。
“渊鱼来了。”渊鱼匍匐于地,稳声而答。
原本这大殿之上,并非卧榻。但老贤王近日忧心东线战事,身体又多有不调,不便屡上高阶,就索性将卧榻设在了偏殿中群臣都看不到的地方,以便勤政。
“渊鱼……我今天问你几句话,答完了我,想活着,就把他忘干净。”老王语气沉稳,丝毫不像是威胁。
俯身于地的渊鱼心下一震,当下已猜得八九不离十。尚未回话,老贤王已经发问,
“仁麒,可堪大统?”
“太子仁德受天,更是仙台天命所归,堪继!”
每次都是这样,二人见面时,贤王要求渊鱼有问立答。贤王知道渊鱼心机缜密而迅,疑心他拖得久了,就是机虑之言,不足为信。
“乌弓,可堪为辅?”老王不置评,只是一味问下去。
“不可。其人力可安国,心为狼虎。”
“东陲之兵,我欲尽委屈帅,可乎?”
“可,屈帅国柱,可镇一方。”
“翠麒,可堪为辅”
“……”
渊鱼突然止住。过了许久,帘子另一侧传来笑声,
“哈哈哈……答得好啊!”
“臣……臣万死!”
渊鱼的头磕出了声响。
“主少国疑,乱世之端。我又何必再问呢……”老王发出了自嘲,把头侧过去,透过帘子,看着那个跪在地上,头不敢抬的模糊剪影,说道,
“为难你了,渊鱼。”
“愿陛下善保御体。”渊鱼嘴上说着,心内一阵酸。
“替我草四道令……一,正式立仁麒为太子;二,兵符授屈水,命总领东线兵事;三,任翠……翠麒为辅臣……”
渊鱼静静地等着第四道令,老王喘了一阵子,终于言道:
“四,废渊,渊鱼为庶人。暗访民间,查武麒踪迹。哪里该写上,哪里不该……你心里该清楚吧?”
渊鱼如五雷轰顶,许久方才醒神,却听老王自语
“历代更迭之际,仙台洗缘池会走出几只麒麟,供上代麒麟选择王位继承人,麒麟皆出一坛,虽未经胞生,实可为亲子,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可你们不知,这麒麟的一择一去之间,便定了未来百年的国运……”
“您觉得仁字……当不了浊国未来百年的国运?”渊鱼似有所悟
老贤王支吾了一声,算是答复了渊鱼,又径自说着,
“浊国承平已久,当入大乱,乱世之时,必须武治。我本欲选武麒,奈何麒麟下山时,道生血雨,遂失此子!想来莫非天意?可事到如今……我只有寄望于你了,渊鱼。”
“只是……只是兄弟相争,终非治道啊!”
渊鱼并不在意自己是“庶人”还是“朝官”,只老贤王的决定,让他有一时不解之处。
“所,所以,才需要你啊!”
老贤王语调忽高,
“若是真有一天……成了兄弟相争的局,就要靠你调停了。你是仁麒的老师,应知道这孩子的仁义。不过……其实这还不是我最担心的局面……”
老贤王到此戛然而止,呼得一阵穿堂风灌入,掠过渊鱼,直撩榻前丝帘。渊鱼快步趋前,稳住上扬的帘布。
“罢了,今天就到这儿了……不过你记着,这四道令,我不死……你不要发!也就是说,我死之前,你还得在这宫里……呆上一阵儿。”说罢便发出沙哑的笑声,像是在戏耍。
渊鱼应了下来,又拜过老王,走出宫门。
仰望铅色墨空,刹刻竟不知何去何从……厚云盖顶,他只觉风云际会,天地将动,不由得长叹一声,便甩袖下阶了。
……
东三关外——大平原
“一军,入位毕……”
“二军,入位毕……”
“三军,入位毕……”
——
一人勒马军前,顺着长长的阵线望向远天阵脚,听着远处的回令之音裹挟着大风,刮磨着耳鼓。长发和中军大旗……止不住地乱飘。
“十军,入位毕!”
最后一次回令传来,此人便将视线移开,转向大平原的彼侧。铅蓝色和浅绿色上下相分,横绝视域,伏延万里,却不见一个人影。相比此处的盛兵大阵,显得极不协调。
“军师……你说,这夷族……仍无战意?”
长发男子身披重铠,回马溜着圈子,问着身后不远处的棕袍少年。
“屈帅您疲兵远袭,深入腹地,原是兵家所忌。但对面……似乎失了先机。您虽这样问我……心里面,怕是乐于歇战的。”
“哈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和风漾开,冲天而起。
“军师,我快马进兵,深透危地,想着一次收拾个干净,接下来……可就看您的了!啊?”
胡子拉碴的黑脸回过头去,对着俊朗的白脸,二人似乎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能走到一起的。
“先扎寨吧!”少年语气柔和地回到
……
仪队徐行在“贡道”上,此时已入山地。
翠麒侧观山势,但见两边丛峰兀立,尤为险要。再加上天气不佳,彤云密布,更给人一种压抑感。
哒哒哒——
忽而一阵快马之音,从身后传来,越来越近,直溜到翠麒身边,却是加急令兵。与翠麒耳语几句,便自觉退去队后。
原本沉闷的脸似乎更加阴郁了……
探子报了他两件事:一,贤王今日召见渊鱼,说了好久的话,之后又不见有新令下来,不知是什么内容,不过为人臣者……却也不便妄加揣度。二,乌氏三邑,连日来紧闭城门,行商不通,使得往来之人,不得不绕道王畿。军门乌弓对外宣称,因为奉王命上输兵员,从东线战事,本邑兵丁不足,为防东夷间谍乘虚滋事,需暂关城门,训练新兵。虽然乌氏城小,征得新兵,也不过千数,成不了大气候。可这道令……让翠麒隐隐不安。
冠冕上的翠玉映出彤云的暗影,忽而一阵晃荡,闪出山城的影子。
“大人,您看!”
司仪回过头来,手指前方。
“啊……终于到啦。”
翠麒暂时撇去了那团隐忧,望向狭窄的塞口,门前碑上书着三个大字——“尊王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