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雕的啼声划过青空,流云似有所感,漾成涟漪状。它豆大的棕色眼珠映出缓行城内的车队和紧随其后的两列长龙,翅膀呼扇着落在一处楼顶,声音虽然聒耳,但此处无人注意。弯钩嘴一抹金黄,似在闪光,老雕张开右翼,用嘴尖挠了挠腋下一块紫斑。
山雕之下的街面,队列徐徐走过。
楚明低头走着,看着脚下的石块儿换了一个又一个,心里杂绪纷飞。
七日过去了,时间却像七年一样,沉沉地压在他心头。
“十字、权枰、怒沙、乐浪、碎心……还有,她?”
他低声叨咕着,仿佛念咒,前面这几个词,他熟悉得不得了!却怎得也想不起来。不过与之相比,后面那个“她”,要让他更加纠结。
楚明从那双紫色瞳影中看到了几乎窒息的自己。那个人……好像已成了他心上的禁区,他好奇地向内窥探,可每次尝试都只换来内心的“报警”,似是提醒他进入了崩溃的边缘。那感觉很痛苦,可那痛苦似是具有魔力,总吸引着他回想起她的音容笑貌,然后一边陶醉,一边接受新的痛感。七日间,他愈显苍老,多半便是为此。
若像她说的……他在日出下,说过什么,说过什么呢?什么话让她如此铭记,他不也该记着么?
右侧猛地一阵电击传来,让他狠狠抖了一下,
“哎呀!干什么?这几天你电了我多少次啦!”
楚明心内叫骂,自从拿到破刃,他多了一项技能……内心独白!毕竟,破刃也成了他的一部分。
“让你精神一点儿,你不舒服,我也不舒服!儿女情长,太累人!”
“你!”
楚明眉头一皱,对这个与他零距离共享隐私的家伙颇感不满
“总有一天把你送给匠真,早早撇了你这冤家。”
“愿你送得到,嘿嘿。”
破刃语气戏谑,似乎成竹在胸。难道他觉得自己绝对送不到?
正疑惑间,脑门忽然一阵生疼,
嘭——
前面歪龙一个趔趄,双手伏地,险些啃泥,
“你,你作甚?!要打架,现在可不是时候!等完事儿了,老子奉陪!”
“误会误会……”
楚明连连挥手,向前一看,只见车马已停至圆坛前,坛广五里,高有十丈,梯阶相递,套向中央——正是城内魂授坛。
按照《神仪》的记述,楚明知道接下来该发生什么了。
迎奇在另一侧队列,看着歪龙滑稽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忽而身后一侧传来熟悉的声音,心下顿觉亲切,
“我个老乞丐,就这点儿家当,你们悠着点儿行不!?”
迎奇猛地转头,看到两个刀师把乞丐架走,老乞丐双手抱紧了铺盖卷儿,
“花爷爷!”
他叫出声来,
“哟,奇儿。”老头儿像泥鳅般滑脱两位刀师的手臂。两人一愣!刚回过神来,老头儿已窜出好远,来到迎奇面前,
“你你……回来!”
两人一边叫着,一边追来,
“花爷爷,快跑,”
“跑?不急,手头有币子吗?”
花爷爷一边说着,一边晃了晃手里的大葫芦。
“又缺酒了?朝我老爹要嘛!”
迎奇又是着急,又是不耐烦。亏得这个节骨眼儿问酒!不愧是酒鬼“花老”。
迎奇不记得花爷爷是何时开始在他家附近要饭的了。不过就在入刀塾不久前,他还听花爷爷说……自打在他家附近的窄巷里卸下铺盖,他已走遍神城内外二区大大小小百余条街巷,哪里何时人多何时人少,哪里人富裕哪里人穷困,哪里人善哪里人恶,他都能说个八九不离十,也算是有经验的老乞帮了!再加上一身好轻功,软骨头,往往能在乞丐间的地盘儿恶斗中死里逃生,如今倒也成了乞丐界的一名人物,现在仗着自己腿脚利索,和迎奇在这儿不紧不慢地蹭钱买酒。
“他个臭小子,太不孝敬,这个月不给我酒了!”
老乞丐斜眼一瓢,看着两个张牙舞爪的刀师扑上来,皱皱眉,又摇了摇头。
还不打算走!迎奇急忙低下头,去拽腰间布袋,想这刀塾衣食自足,每月几个子儿的补贴,他也用不上,徒增累赘。但带子卡在腰间,一时摘不下来。
“哈哈,还是奇儿好,”
说时迟那时快,耳边一阵叮当之声,风丝儿过处,布袋儿已经没了!抬头望去,老头儿已远。两位刀师这才从他身边掠过,
迎奇低头去整裤袋,却看地上一只紫色玉佩,莫不是老头儿走得太急,给落下啦!于是弯腰拾起。
这玉佩长相怪异,迎奇也认不得是什么。有鼻子有眼儿,应是兽相。身被鳞甲,头生独角,却龟背马蹄!记得课上老师曾说,天下禽兽,不出兽泽,还特意给他们发了很厚的图鉴,只是他还没认全……莫不是那儿的什么稀罕物?
正寻思间,一阵嘹亮的唱音从天而降,袅袅不绝,
“迎——刀——”
迎奇紧忙收了玉佩,随众人望向高台,顺着层层台阶,只见坛顶一人宽袍高帽,面东而揖,长风过顶,白袍灌满了风,显得肥大。
两队长龙中当先的王畿仪队渐次上坛,排成两列,相对而立,最接近坛顶的一段台阶上,司仪们手持黑色帷幔,幔上麒麟纹在晓光下泛出金色,随风漾溢。
号手抓住太子脚步落地的一刻,掏出背后号角,奏出厚重的音符
“呜——”
天风似是知道今日的不凡,将号音裹出好远,
仁麒用手轻轻拨开扶他下车的翠麒,目光坚定地望着坛顶,一如手中金鞘刀折出的辉芒。
他缓步趋上,坛顶大祭司弯腰作揖的身影逐渐变大……
来此之前,通文阁的礼官们早已尽述魂授仪,再加上小仁麒本就见过更大的场面,所以内心倒很从容,只是此情此景,耳边却不禁想起曾经与老贤王的那段对话,那时也是早晨,在御极宫的宫楼上,他陪老贤王点阅御林军,看着密密麻麻地黑盔铺满白玉广场。
“麒儿,你看这台下,是什么?”
“兵”
“是兵没错,这是你的兵,你还有几十倍几百倍于此的兵力,散于王畿各城,各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仁麒忆起老王当时看他的目光,里面透着刀刃的寒意,
“寡人逝后,你当继位,可这浊国……怕是要天翻地覆。除了神城与仙台,那方藩、兽泽、牙城都兵强马壮……那时候,你就要记得!”
“记得什么?”仁麒怯怯地问到
“这浊国的兵,无一不是你的,这浊国的土地子民,无一不是你的。这是王畿唯一胜过他们的地方!”
“可王畿的兵符……如何调动藩国的军队?”
“哈哈哈哈!”
老贤王飘摇着胡子,仰天长啸,隔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嘟哝着,
“左手不听话,用右手打!”
小仁麒当时察觉到老贤王的一丝无奈,此时竟从心底飘出,他面容越是坚毅,那种无奈……就越是强烈。
终于走到大祭司面前,扶起他的手,二人走向坛中央。从迎奇的角度望去,人影便被遮住了。
一年一度的魂授仪,他与楚明是每年必看,但在如今这个角度上看,那还是第一次。
像他们这种闲杂人等,从不允许接近魂授坛。建在四周较远处的观战塔又常常客满为患,轮不到他们用。二人只能趴到民居的屋顶,仰望着对战时挂在天中的法盘,每一战都会亮出色彩不一的光来,看着色彩斑斓的圆盘不时抖动着,明灭着,伴随着数里可闻的刀音。
可他们无缘目睹坛上诸人的争斗,还经常冒着被房主抓住的危险!
偶尔看到被打下法盘的落败者,从天中笔直坠下,已算是饱了眼福,更不用说眼前的仪式了。
可这一回,他们不仅可以看到魂授仪,还将亲身参加法盘顶的近战!!
忽然,一阵巨响冲霄而上,金色光柱直插中天,荡开本就呈波纹状的云流,开出一个云洞!
“啊……快看!快看”众人惊叫着,目瞪口呆。
远处楼头,山雕惊鸣,盘旋飞起,右翼下的紫斑闪闪发光
迎奇正惊叹着不见尽头的光柱,却听到旁侧传来歪龙的声音,
“迎奇!”
迎奇望过去,看到歪龙正指着他的胸口,好奇地问到,
“那是什么?”
迎奇看着胸口泛出的紫光,不禁一惊!
“咦?”
……
乌垣此时已站在翠麒身后,直挺挺地站着,看坛上的动静。
忽见金光接天,视线顺着光柱向上,瞳中透出一丝不解,一只右手探向胸口……内心暗忖,
“看这光景……时辰也快到了,乌弓大哥说的密使,怎得还不过来?!说好了会用紫……啊!”
他浑身一震,险些叫出声来。右手急忙在胸口衣襟里摸了几下,便垂了下去,目光立刻透出一股冷峻,额头却已微微出汗,暗自叫骂,
“大事不好!那……那老不死的乞丐……我的紫玉令!”
心内如野火突起,让他顿感难熬。
乌氏至宝,紫玉令,向来用于传达族内机密,再加上此次乌弓大哥本就极为重视,临走时再三叮咛他……玉不相见,此事不能明。
原本十分悠闲的心情,登时一团乱麻,可仪式当中,又不好抽身离去,前往追查,这感觉真是要了他的命!
……
噗嗤——噗嗤——
两片巨大的黑翼在天空晃动,掠过渐渐变大的光柱,绕着飞了几圈儿,雕眼中……映出光柱旁的小仁麒和司仪。
金鞘刀插在正中心的坛位上,居于金色光柱的中央,小仁麒惊叹地仰望光柱,一头乌亮的长发随风微浮。在四等分圆坛坛顶的边缘地方,还分设有兽泽、方藩、神城、牙城的坛位,等待着各国的国刀……插入其中。
而山雕此时的眼中,只浮出一股深深的愤怒。
那愤怒合着金色的雕瞳,内蕴着熊熊大火,似乎随时都要吞没瞳中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