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の弓
乌氏主邑——凌源
梆子响处,已不知是几更天。只是夜色深重,略带些雾气,湿沉……闷热。
青石方砖铺成的街巷在城内织成密网,此时只在朦胧月光下露出黝黑的本色,显出一股寥落。仿佛密集的血管儿一时间没了血液的流动,只剩下干瘪的青筋。
城内这个时段,自是千家入梦。但也有不眠之人,被不逊于梦境的思绪扰动……例如这“血管儿经络”的汇聚处——乌宅。
说是“宅”,也只是遵守浊国典章,不将王畿外的建筑称为“宫”。而往来行人一经入城,无论从哪个城门进去,一定会被那高耸着的、螺旋而升的墙垣所吸引,发出一句赞叹:
“乌氏不俗”。久而久之,这“凌源乌宅”,也便天下闻名。
实际上,乌宅是一处建筑群,其中以“望山塔”为最高。只因乌氏凌源城坐落于王畿地区的最东端,对望东三关,有警惕东夷入侵之责,遂设此塔。
东出凌源城是一段草原,快马稍行半日便是连绵群山,山势入云。此处群山一望无际,将山后的东部大草原和王畿地区截断。若顺着山脚向两边走去,北可至“贡路”,曲折山道直通方藩;南可至“界桥”,长桥千里将抵兽泽。若是再走下去,最终反会在王畿地区正西的另一条“贡路”相汇,此处直通神城刀冢。也就是说,这王畿地区的群山形如大碗,紧紧盛起了整个王畿。而所谓“东三关”,不过是三个通向东面的路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除去山形之险,乌氏凌源城首当其冲。故而乌氏祖先向来重视边防。为表示这种重视,乌族干脆将瞭望塔设在自家宅院,以示自己日夕不忘守土之责。不然的话,在城外另起一座高台,对乌氏而言也并非难事。
这不,即便如此深夜,“望山塔”上依旧灯火明亮。黑夜中远远望去,黝黑的塔身隐匿不见,只剩塔尖一抹金色,让人误以为是天畔的星斗。
乌弓此时独立塔楼之顶,凭栏西眺。黑袍上绣着金丝,犹如黑夜里骤燃的大火,光焰四散。坚毅的眼神透出中年人的成熟,又和着一股军人的杀伐气,在夜风中燃动。
即或看到这灯火,恐怕也没人会想到那灯下会是城主乌弓吧。对“望山塔”的灯火,人们大多联想到的是灯下一直东望又不敢丝毫泄神,在高空夜风中瑟瑟发抖着等待换岗的守城兵哨。
乌弓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真的只是一股冲动!他就想在这么一个时间点任性一下……这和朝堂上的他截然不同。
而这冲动的来源,就是他西眺的地方——王畿的主城,王畿城……那里有他梦寐以求的王座。
他在塔楼上再次理了理当下的局面:老王病危、王畿空虚、武麒道失、仁麒西去、屈乾东征……只剩下让人头疼的禁军,还驻扎在王畿城内。
是的,想了多少遍,最终都会停在“禁军”这个词上,随后脑中便浮出禁军统领,屈竹的影子……一个形如狼虎,用兵出奇的好手。
这个人是当下唯一的不稳定因素,而能否把这个因素除掉,就要看今夜过后的朝会了。乌弓已将一切谋划妥当。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一只蓄势待发的乌色长弓张满了弦,正跃跃欲试地瞄准王畿。那股箭在弦上的冲动使乌弓彻夜西眺,禁不住涌动的热血。
他兴奋,因为他即将开创一个时代,他将以肉体凡胎把浊国的神明踢下神坛!如若成功,他将是人间的王,他将与仙台诸神,与诸神所昭示的天命,分庭抗礼!!
梦中新时代的胎动……足以使他彻夜无眠。
……
御极宫第一重门,一双宫门楼
卫士执戟而立,盔明甲亮,正对东天初日。铁塔般的身形一动不动,只因双眼已被一抹渐近的黑色吸引……黑鸽子扑扇着翅膀撞入他怀中。
兵士急忙摘下鸽子脚边的小卷儿,又将它一把扔开。
“喂……是东三关的?”
旁边宫楼的卫士高声问到,
“不该问的别瞎问!你且守着,我得下一趟楼。”
宫门卫士匆匆下楼,小跑着穿过层层宫门,但看他手里高举着的金色纸卷,一路上便无人敢拦。好事儿的人私下议论……是东三关的急报。
到了朝会的时候,这张纸条儿已放在老贤王面前的御案上,案下文武百官分列两旁,议论声此起彼伏,声响搅在大殿中央,乱做一团,聒耳有如蚊蝇。老贤王一身金边白袍,头戴红珠宝冠,双手拄案,闭目养神。他知道,按现在的声音响度,他还得再等上一会儿。
“这怎么可能?东夷难道插了翅膀?东三关的人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到了畿内区才上报?”
“我看这边报不实,还是遣人先去探探,乌氏不是就在附近?”
“过万的兵马可不是小数,就算是乌合之众……王畿也拿不出兵了呀!”
“乌氏本有守土之责,奈何兵员都被抽去东征,这次实在无能为力……”
“老窝都被端了……还征什么征!屈帅应该回援才是。”
“东夷都到凌源城啦!还来得及吗?”
“……禁军!”
不知是谁人喊了这个词,殿内众人一时无语,但也只是片刻,
“禁军是畿内地区的精锐,虽然只有二千五百人……倒可以顶一顶,争取些时间也好!”
“屈竹勇武,不下其兄。派他前去,也算是得人。”
老贤王端坐堂上,句句听在耳里……
“也只有如此了”
沉沉的粗音自上而下地传来,虽是老迈之声,却奇妙地盖过众人的议论,让殿内瞬间安静。百官重新恢复了拱手而拜的姿态,微低着头,静听老王发令。
“可让屈乾回援……是万万要不得。”
此语一出,无人敢劝。老贤王东征的执念是人尽皆知的事。
“屈竹!”
“在!”
一名年方二十的血气少年应声而出,底气十足。
“敢去么?”
“敢!”
“你哥哥在出征前对我说……东夷必灭!”
“我也敢说!”
“两千五百人对万人……不心虚?”
“以虎吞羊,尚有不足。”
“哈哈哈哈……”殿内又响起了老贤王久违的狂笑,似是年轻时的豪迈。
屈竹年纪虽轻,但久随屈乾征战,练就一身武艺,更深得兵法。在收复方藩和兽泽的大战中多次冲锋陷阵,身先士卒,颇有大将风范。老贤王深爱此子,在战后亲点他为禁军统领,在官阶上甚至要高过他的哥哥。
老贤王收了口气,刚要宣命,却听到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颇为高亢。
“万万不可!”
侧目望去,果不其然——殿下跪着渊鱼。
“有何不可?”
“禁军一出,王畿城……就空了!”
侍从华童在渊鱼上朝前嘱咐了他多少遍,可一到节骨眼儿上……他还是没管住自己的臭嘴。
“什么空了?空了又如何?”
“畿内一空,倘若生变,救之不及啊。”
老贤王刚刚还露着笑容的脸庞渐渐冷下去,嘴角抽动着,盯着跪在地上的渊鱼,神情颇为复杂。
“什么变?政变?”
老贤王自问自答,又轻轻地笑了笑,将目光移开渊鱼,一扫殿下弯着身子的诸臣,最后在乌弓身上停了停,终于深吸一口气。
“你在通文馆的老毛病还是没变,什么事儿都爱异想天开。哈哈哈……”
“哈哈哈——”
众官也随之大笑,
“属下有肺腑之言,愿贤王一听。”
高音打断笑声,老贤王无奈地摇了摇头,
“寡人不听!”
“东三关至凌源城是阔野……”渊鱼径自说了下去!“时近深秋,草叶干枯,战马无料。而三关群山截断退路,又使东夷难保粮道。只需坚壁清野,可获全功!”
“笑话!你让我们做缩头乌龟!”屈竹冲渊鱼怒吼,
“亏你久侍贤王,也对得起贤王的栽培么?我不能为君分忧,耻立城门之内!”
“屈将军!”
渊鱼提高声音,竟把屈竹的气势盖了下去!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撕破面皮。
“你若真为贤王着想,在屈帅回畿之前,你就该留在贤王身边。”
“渊鱼!!”
老贤王喝住了他,渊鱼身子一怔,跪了下去。
“你……你忘了这是朝堂!”
大殿内一时无声,老贤王双手拄着御案,微微上喘。他看着殿下的渊鱼五体投地,缩成一个“包袱”。可贤王知道,这“包袱”里的话,今天他怕是挡不住了!渊鱼仍是当年通文馆里那个口吐莲花的小侍从,总会和他顶嘴,这毛病一直到今天……也没能改得了。
可今天若是让他说了,渊鱼的性命……怕是朝不保夕。贤王此时眯缝着眼,瞅着渊鱼的帽子,脑子里想着办法……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气昏了。
恰在此时,乌弓打破沉默,
“渊太史所说虽然在理,只是凌源城一带村落甚多。坚壁清野恐有不及之处,将被东夷蹂躏。”
“说得正是!即是浊国子民,王畿怎能坐视不理?”屈竹附道。
“连日里聚民入城,紧合城门,如今又说什么坚壁清野,恐有不及!怕不是口是心非?”
渊鱼侧头瞥向乌弓,厉声叱问着,
“凌源城不比他邑,往来之间都是与东地互通交易的行商,如今王畿诸邑,军兵几无。我若不严加控制,再使畿内混入几个东夷奸细,恐怕就不止一城遭殃了……渊太史明察!”
乌弓应对如流……
老贤王内心一阵苦笑,当初这些懵懂的孩子……如今都今非昔比了。
其余殿上诸臣,此时却寂然无语,仿佛相互之间有了约定,极为默契。老贤王抓住了这个空当,
“乌弓在理……屈竹听令!”
老贤王一声长喝,打算宣命。若是再犹豫下去,让渊鱼针锋相对地揭出乌弓的真面目,今日这朝堂之上……可就有好戏看了。
“慢!且……且慢。”
渊鱼又一次打断了贤王,抬头直视殿上的老者,眼神里满是焦急。乌弓虽低头拱手,嘴角却露着微笑。
老贤王原本心焦,无奈年老体弱,又头脑昏沉,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趁着这一当口,诸臣议论开了!
“不懂规矩的东西!”
“王命也是可以随便打断的吗?”
“我看该扔进宗政府的地牢!”
……
话到这个份儿上,渊鱼的罪怕是免不了了。倒是“宗政府”和“地牢”两个词激醒了老贤王!
“渊鱼……你屡次辱我!”
老贤王使出全力,压下众人的议论。
“来人,压他到宫内死牢,待日期定好,我要将他凌迟!不许任何人探望!”
“贤王,贤王……贤王!”
渊鱼被左右卫士拖出大殿,一路叫嚷不绝。
“屈竹明日引禁军出城,务必剿尽东夷,保我畿内!”
“是!”
高亢回音,震颤殿内。老贤王猛地靠向椅背,缓了一小会儿,又把一旁的内侍叫到嘴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今日再无他议,退朝——”
内侍的长音一拖,紧张的气氛顿时淡了下去。众臣有序地趋向殿门,纷纷换上自己的鞋。
乌弓则一路小跑着走出大殿,又走下白玉长阶,一路也不与人打招呼,径直步出重重殿门。手里的笏板攥出了汗迹,内心的雀跃无法言表,而表面却仍是平日里那个不动声色,谨言慎行的大将军。
而大殿之内,待众臣散去,老贤王又赶走了一众随从。他一个人久久瘫坐在大殿王座,目光透过随风卷动的两侧大白幔,直透殿外蓝天。
“能做的,我都做了。出招吧……”
老贤王说这句话时直勾勾地瞅着殿外主道,像是对着匆匆赶路的乌弓说的。
……老人早已嗅到了城内狼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