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执迷不悟,是他们太固执了。”
电话里的池田一次又一次用无可奈何的语气向不耐烦的青年解释自己的难处,但后者并不打算领情,因为他已经听这个好男人为了自己的家庭辩解至少八百二十七次了。在刘振工看来,池田为了家庭辛苦工作纯粹是在房子里养了一群吃空饷的懒人,刘振工甚至可以说,池田夫人有九成以上的可能性和隔壁的黄毛小子有染,毕竟在日本这个魔幻现实主义的国度里,没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
“你最好在三分钟之内劝我不要立刻赶过去你那里。不然你就没时间继续磨蹭了,你知道,那片区域有一大堆工作要去完成。”
“唉……刘,我们一直是兄弟战友对吧?你当初陷在那些右派的重重包围的时候,是我把你从人堆里拉出来的,但我现在实在是有困难……”
池田哽噎了,他挂着电话,迟迟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呼啸的城市风透过耳机沙沙地穿过刘姓青年的耳膜。
青年沉默了一会儿,但接着又用不耐烦的语气喊话道:“别扯这些家长里短的话,现在是工作时间。”然后他匆匆地挂断了电话。
不是刘振工不想给他时间,而是他现在根本不知道怎么从这块时间海绵的缝隙里挤出哪怕是一点水来。来自公社联盟的要求比他想象得要多得多——在和乃木大小姐的会餐过后,他才从公社联盟那里单方面得知这次任务的要求:在基地周围的指定地点布置探测器;实地探出一些可行的行动路线;在指定的地方附近设置指挥中心……虽然都不是具有危险性的活,但这些事情却极为繁琐,只要半个小时就能把这位大龄青年折腾得头皮发麻。
他一边带着队员驾车前行,一边盘算着自己的将来:在这次行动后,他可以从FERO那里拿到一笔报酬,再从公社那里拿到一大笔封口费,然后他就可以回到西南部大陆的家乡度过余生——前提是这个世界在可预知的未来内仍然风平浪静,FERO和公社还都遵守条约,不会做些杀人灭口的勾当——乃木结衣那边还好说,毕竟她的信用口碑是众人皆知的,但没人能保证北欧公社的那群无政府主义者们不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既然这群暴徒能在一百多年前砍死统治他们国家的王室贵族,能在四十年前把某位臭名昭著的俄罗斯领导人当着媒体的面从十层楼的窗户上扔下去,等到这次行动结束后,也许要把刘振工除掉的就是刚才和他共进晚餐的的那位长相可爱的瑞典小公主。
一想到这,青年的后背就不知怎的传来了一阵恶寒。他不知道这个世界背后还有多少黑暗在等着他,他想,也许终有一天,这些来自世界里侧的力量会将他湮灭,而他现在能做的就是顺势而为,好让自己在离开前给世界的表层留下点什么东西。
繁琐的侦查工作一直进行到了第二天凌晨的四点半——可能是因为心里还有一些恻隐之心,刘振工一直没叫池田参与工作。一路上,年轻男人看到的除了复杂的侦察设备外,还有这个小镇里形形色色的宣传画。非常有意思的是,他的车一行驶到别墅区,到处都能见到社会党“爱胜于恨”(Love Trumps Hate)的巨大横幅,即使空中漂浮着的广告飞艇的屏幕上偶尔也会闪过社会党的竞选广告;而每当车辆驶入广大破旧的平房区时,他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残破不堪的村镇,而是房屋的墙壁上用五彩斑斓的油漆喷刷着的夸张而巨大的标语“日本会再次伟大”、“社会党老巫婆滚蛋”——不用多说,伊藤作为一个极其有日式生活格调的人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而当刘振工亲眼见到一个路边的小男孩在给路人派竞选传单、和他理直气壮地说“加入秩序党可以分到食物”的时候,他更是感到触目惊心:他究竟是在帮助自诩正义的恶魔,还是凡人不能理解其苦衷的神明?
同一时刻,京都郊外一所古朴的房子内,已然成为焦点的统一秩序党党魁伊藤刚刚才刚刚结束一天的备案工作,他不经意间看一眼床边屏幕上由自己的植入式心脏起搏器传来的各种生理信息,恍惚间有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向来推行传统的他正在依靠最新的现代科技维持健康,他知道若非如此他绝不可能以如此高龄连续一个月工作到凌晨。
也许是因为害怕吧,伊藤眯了眯眼,随手关掉了这块恼人屏幕的电源。他不想看见这块可能破坏他所信之物的小屏幕,并且他下令其他人也不能在竞选期间打开这个小玩具——好像只要他看不见的东西都不存在似的。
伊藤让室内的无关人员出去,自己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明亮温暖的灯火照映出老人空空荡荡的背影,他的心里莫名地感到一丝心酸。老人看着工整地摆在自己书桌上的几行字:“权贵只晓傲门第,忧国此中真乏人;豪阀但知夸积富,社稷彼心何尝思!”。
他的心里百般滋味交集,但又一言难尽:过去几十年来,他经历了这个国家经济最发达,最开明进取的时代;也经历了由人口危机造成的几十年的持续衰退——一直到现在,这个国家被政治正确和FERO等财阀死死控制住的,看似自由平等,实则看不到希望与未来的黑暗时代。
他从书橱旁随手翻开一份现已少有的纸质报刊,这种新闻的头条似乎永远是围绕着明星出轨、工薪涨跌以及某个让人大跌眼镜的社会现象,这些琐事除了让人感慨一下世事无常、道德崩坏以外就再也没了用处。至于选举,这种事情连面向老一代人的纸质报刊也不再把它当作国家大事了,更遑论关注娱乐的年轻一代了。毕竟社会党的联盟已经执政三十余年,主流媒体上伊藤几乎看不到支持自己的声音,他所接触到的字眼只是“保守”、“异想天开”、“冥顽不化”诸如此类的恶言恶语而已。
忽然,简朴的木门外传来了一个稚嫩的女孩子的声音——“父亲大人,门外有客人想要和您见面。”
老人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方才听到女儿的声音:“是远野家的人,要让他们进来吗?”
“当然。”
老人默默望着门那侧的人影慢慢站起来,以一种和式独有的端庄形体缓缓步出他的视线。过了一会儿,这道薄薄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了,进来的是一位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的老人和一位魁梧的中年男人。
远野父子,他们是伊藤的老相识。老人还记得,面前这位垂垂老矣的兄弟参加过数十年前的一场维和行动,但激进分子的爆炸物埋葬了他的一条腿,而正是伊藤给这位可敬的老兵无偿支付了所有医疗服务的价钱,包括他这条假腿。
“伊藤先生!”
还没等老人反应过来,中年的将军便先抢过了话柄,他看上去神色十分激动,脸上的皱纹犹如海浪般起伏不断。
“我们不能再放任那些卖国贼继续控制日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