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10000元,谢谢惠顾。”
刘振工从堆满礼貌笑容的收银员手中接过他的工资卡,然后拿着一袋子的三文鱼罐头和两瓶嘉士伯啤酒慢慢走出了明亮干净的便利店的自动门。
下午的雨下得很大,从阴沉的云海间骤然而下的一连串水珠在半个脚高的水潭上激起一环环涟漪,不时飞驰而过的轿车冷不防地把路人的衣服浇个湿透。刘振工抬头望去,仿佛直入云端的FERO大楼赫然矗立在十字路口的一个角上,它的空中走廊张牙舞爪地连接着这片街区的不同分部,似乎在向世界宣告FERO在这里的主权。
距离“瘟疫爆发”的日子已有一个星期,但是繁华的新野市内几乎没有任何反响——惨遭瘟疫毒害的地方只是一个底层工人和黑社会帮派的聚居地,一个政府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贫民窟,一个毒品、娼妓横行的黑暗地狱。
当高悬于天上的人们俯视地狱的毁灭时,他们能切身体会的不是浑身起了豆大红泡的感染者的可怖面容,而是他们身边的挪威三文鱼价格几乎翻了一番——此时拿着一袋子北欧进口商品的刘振工对此深有体会。在公社联盟宣布对日本的经济制裁后,几乎所有来自公社联盟核心区域——包括北欧、苏格兰、五大湖区以及东欧的商品价格都像雨后笋苗似的飞速上涨,当他最喜欢每天喝一瓶的嘉士伯啤酒价格涨到一周都不一定买得起一次的时候,他心里居然有种被狠狠地割了一刀的感觉。
即使是在刘振工这样的FERO底层员工的世界里,这些被生化武器荼毒的无辜人们的生命也似乎是无足轻重的:就算一排工人宿舍区被病魔毁灭了,也有浩浩荡荡的失业大军和来自世界各地的工业机器人服务商向工厂主们献上自己的劳动;而想要把这件事掩盖过去的政府更是对此事严加封锁,除了新闻上偶尔跟进的疫情公告外,军方对此区域的封锁已经严密到一只麻雀都飞不进去了。
他撑开长柄雨伞,踏着马路上的雨水沿回基地的方向前进。萧瑟的城市风不时将冰凉的雨滴吹到他的脸上,这让平日里饱受炎夏折磨的他感受到一丝舒适。
在他刚步入可以避雨的公交站台时,遮在他胸前口袋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他掏出电话,液晶屏幕上显示的是他的老伙伴池田的名字。
“怎么了?”他拿起电话问道。
电话的那头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传来的是一个有些嘶哑的男人的声音,“我……我决定好要离开这里了。”
“嗯哼,你也有兴致出来喝酒散散心吗,别整天闷在宿舍里了……”
池田忽然打断了刘的话语:“我是说,我准备离开安全部队了。”
刘振工稍微楞了一下。
他知道这不是什么不合情理的事——或者说,对于池田这种好男人来说,尽早离开FERO这个是非之地才是最好的选择。毕竟“好男不当兵”一直是和平时期的真理。只不过,他还没有准备好面对战友的离去。
“好的,我知道了。”他有些漠然地答道。
“上面已经批准我的辞呈——当然,我也准备好了我的后路。”
“离开这里,好吗——我是说,离开日本。我预感,很快就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青年淡然地给出了符合自己理性的建议。
“嗯,我会考虑的——那,就这样吧。”
电话听筒里传来了挂断电话的嘟嘟声。
他擦了擦沾上了雨滴的手机,然后把它小心地放在口袋里。毕竟这是他攥了半年工资才买到的珍贵品,他的一些的同事甚至因此而不时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
雨越下越大,路上的行人却越来越少。刘振工默默地看着来往的出租车不断接走站台的人们,不舍得破费的他只能孤零零地在站台继续等待那半小时一班的公交车。
这时,他注意到眼前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朝站台走来,那是一个披着银白色雨衣的金发少女,即使隔着一具黑色骷髅面罩,刘振工也认得出她是之前一直和乃木结衣在一起的女孩子。
“嗨,Miss...”就在刘快把她的名字抛出嘴外的时候他又马上把话咽了回去,因为他看到对方十分警觉地停了下来,右手放到背后的动作显然是想从那个硕大的背包里掏出什么东西:是枪,还是刀,青年不得而知。但他知道少女一定误会了什么。
“别误会,我没有恶意。”他远远地便把双手十指张开晾出来,示意自己没有携带武器。
他和少女就这样对峙了十几秒后对方才放下警备心继续前进。当她走进站台的时候,一辆自动驾驶轿车也悄然滑行到路边。
“我相信你和我要去的地方是在同一个方向上。”少女一边拉开车门一边对青年做了一个招呼的手势,示意他可以搭个便车。
“当然,不胜荣幸。”
坐在车里柔软的皮质椅子上休息了好一会儿后,少女才对他刚才那句话作出回复,“其实,这也没有什么所谓‘荣幸’可言。我们都不过是靠劳动而生的普通人而已。”
车窗外的滂沱大雨不停冲刷着平滑的玻璃,而不断旋转的雨刷则将雨水一遍又一遍地从他的视野中甩开。
“话虽如此,但我们仍然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你可是联盟的高级干员,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人物。”
汽车紧接着平缓地驶入了一片居民区——虽然这里看上去有连片的独栋住宅,马路两侧干净的白色木板房与车库的搭配也让这里添了几分东亚不易见到的美式风情,不过事实上这里从来就是流浪汉与野生动物的聚居地。在十几年前的人口危机与自由主义改革的双重压力下,盛极一时的“卖楼花”顷刻间凋谢了,郊区的房子,无论是温馨小家还是恢弘的殿宇,其价格都陷入了长期的衰退中——当然,底层工人的薪水永远是这种价格下降的上界。
而即使是在这种平民区的角落里,伊藤的竞选口号也是铺天盖地的:从公路边伫立的巨型广告牌上伊藤那张带着眼镜、满脸皱纹的老脸,到在房子门前贴着的带有老人谜一般的微笑的海报,无不印证着这位老先生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反财阀、振兴民族主义、加强经济管控,这是大多数刘振工身边的日本人平日里表露出来的想法。
忽然,藏在口袋的手机又不争气地震动起来。他看着这个不熟悉的号码,打开了手机的免提模式,然后把它轻放在车内的小桌板上。
“嘿,刘先生,还记得我吗?我是亮介,就是之前和你在东京一起喝酒的那个。听说你最近在FERO混的不错,能不能拉我一把……”
“对不起,您是不是打错了?”青年用生涩的日语回答道。
“没有没有,您就是刘……刘振工先生对吧,我还记得你的口音……”
“不好意思,您真的打错了。”
没等对方开口,刘振工便抢先挂断了电话。
少女有些淡然地说,“看来你的信息泄露情况有些严重呢。”
青年耸耸肩,有些无奈地答道,“没办法,这个年代的人就是这样。一边痛恨FERO骑在他们头上吸血,一边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份在FERO的工作。他们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是否值得为FERO效力。”
但刘振工很快注意到,他的这番话让坐在对面的少女有些不开心,因为他看到少女一直漠然的琥珀色瞳孔眨眼间便泛起了一滴泪珠。
她淡然而轻声地说道,“保证他们的基本生活也是你们FERO的责任,一个占有四成社会资源的庞然大物不应只为少数人服务。”
刘振工本来还想和少女讲一些类似“不可能照顾所有人”、“有付出才有收获”之类的大道理,但他心理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也许是少女盈着泪光的天真善良的眼神让他有些动摇,又或者是因为他不想再让这些所谓的社会规则玷污她的纯朴。总之,他看着德莱恩的眼睛,用轻轻的点头动作对少女的话语表示了赞许。
未来终究不会属于这一代人的规则的制定者,后辈们有权利为了他们的梦想选择自己的道路。而前人的工作只是把他们所想要搭建的世界展现出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