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一次大皇子沉默的时间比先前要长得多,也没有再自言自语,就只是皱着眉头坐在那里,在心中思索着自己的答案。
萧离看似提出了许多疑问,但事实上那些都不过是一个问题的分支,或者说全都是那个问题的具体描述。这也不仅仅只是一问,而是两个问题合并在一起。
他提出的问题是什么,同时这个问题的解答又是什么。
大皇子必须从那些描述中分析提取出真正的问题,然后再给出解答。若是找错了,那一切的回答就都是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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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大皇子也不再认为这仅仅只是简单的提问。
如果这只是一个使者对他的询问,那他大可以不去回答,就当做从没有过那些问题。
但从这些问题里,他感受到了某些东西。是他绝对不能避让,也不能敷衍的东西。
他一定要为这个问题给出解答,就算最终给出答案是错误的,他也必须要做出一个能够让自己满意的回答才行。敷衍或是逃避,都会让他失去那对于自己无可替代的珍贵事物。
那不是直觉,也不是思考给出的答案。而是他的灵魂在咆哮,在怒吼,告诉他那是他必须去面对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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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之后,大皇子终于抬起了头。
此刻天上的太阳已经从东方转到了偏西的位置,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萧离的背后,映得他就好像坐在阴影之中一样。
能够看见,大皇子那紧皱的眉头此刻已经舒展开来。找到了那个对于自己来说正确的答案。但他看向萧离的目光却有一丝犹豫,似乎是在迟疑着是否要说出自己的回答。
迟疑只持续了一秒钟,下一刻就被坚定所取代。
那是他在找到自己心中答案时所领悟到的。如果还不知晓,那自然无关紧要。可既然他现在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答案,那就绝不能再将其伪装。
可以隐藏起来,但绝不能将其遮掩。那就不是什么应该害怕被他人知晓的事情,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本就是应当大大方方展露出来的东西。
隐藏是为了更好的将来。但若是遮掩,那便是蒙昧本心,万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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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想我已经有答案了。”
在这一刻,大皇子终于放平了心态,既不是将对方视作为使者高高在上,也不过度放低自己的姿态把对方的话当做盘诘责问,而是完全平等的态度,以讨论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回答。
“此世间为人者,若不识字不知数不通法不晓律,自无法称之为民。但如此,却是为官为君主之人的过错,而非他们的过错。所应做的,便是使其识字知数通晓法律,得以为民。于其,应施以教化。舍弃割离,那种行为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无以为言,无可出声。那言语之人是谁?发声之人又是谁?所听闻所知晓的,自然并非民心民意。喉舌遭受取代,耳目自受蒙蔽。使人人可言,敢言,得上达天听,这便是为君为官者应尽的职责。”
“其言真实不虚,出言便绝非扰众乱心,而是直指利害。自然无罪,自然当言。要世人可言敢言,便是心中希冀,又怎会因此而做人罪状。”
“凡世道变迁社会发展,就必离不开鞭策与激励。必少不了质疑与对质疑的解答,讽刺与对讽刺的回应。任何一方沉默,都将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若是将其无视,那就是自欺欺人。若是断人口舌遮蔽声音,那更是愚蠢透顶。就仿佛以柴薪治火以坚冰塑堤,可阻一时,但无异于自取灭亡。终将被火焰燃尽被浪潮冲垮。犯错不要紧,只要不一错再错,就终究有希望。但听不得批评容不得异议的社会,那是注定要毁灭的,这一点无可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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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的想法,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你的问题,那么我就给出我自己的答案。”
大皇子正襟危坐,神色无比郑重地说道。
“江山社稷,民为重君为轻。民在方有君成,若民无存,则君无立。若君在民上,君民离心。君于民下,则乱纲常。唯立其上复居其下方为正途。”
说罢,大皇子便是一笑:“如何?我可有通过考验?”
“那是自然。”
萧离也笑了出来,将手递向大皇子,与他的手紧握在了一起。
“那么,欢迎加入。我有一个大计划。”
同时萧离也偷偷散去了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所施下的测谎法术。
不是说萧离不愿意给大皇子再多一分信任,而是有关于此事,他就不得不疑心病重起来,他必须保证没有任何问题出现,哪怕是再细微再小的问题都不允许存在。
就算对方再诚恳,他也必须时刻保持着最高限度的警惕,绝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否则便是对整个计划,参与到计划中的所有人,以及人民的不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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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离向大皇子提出的三个问题,那之中其实都隐藏着诱导与测试。他所做的,就是用这三个问题对大皇子进行一个大致的测算,通过这种方式算出大皇子对于自身的定位和理念,再依据这个来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第一个问题萧离问的是君、民、法,三者孰重孰轻。
事实上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或者说这个问题根本得不出一个绝对的解答。
而萧离也并没有想让大皇子给出什么答案,毕竟这个问题古时的无数先贤不知思虑了多久也没得出结论,他大皇子又何德何能给出解答。
萧离真正想的,是利用这个问题来测出大皇子对其自身的定位。
这个问题把君、民,法三者相提并论。而在这片大陆上,皇帝就是至高无上,不管将任何事物与其并列都算得上是僭越,被视作大逆不道。
如果大皇子依旧把自己视做皇位的继承人,依旧把自己定位成高高在上的大皇子,那他必会对这个问题有所反应,甚至直接翻脸也不足为奇。若是那样,后两个问题也就再没必要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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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大皇子不仅没有什么反应,甚至还在仔细思考问题的答案。就证明他已经彻底舍弃了原本的身份和地位,现在那个身份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件可以利用的东西,再非他本身。
既然如此,那就有继续提问和试探的必要。
第二个问题是最简单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断句问题。
而问出这个问题的原因,则是萧离想要试探大皇子对于民众的看法。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句话长久以来都有两种解释方式,但那两种解释却是大相径庭,可谓水火不容。用什么样的方式进行解释,就代表了大皇子他的看法。
在回答里大皇子选择了那个更加正常的解释,而不是所谓的愚民政策。这是好的,但同样也存在假装出来的可能,因为这道题真的非常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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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紧接着的就是最后的第三个问题。
世间为民者。若有人不识字不知数不通法不晓律,可还称民否?其无以为言,无可出声。又何为民意,何为民心?若有出言乱众扰心者,其言却真实不虚,又是有罪无罪?可否使言?
这一道题,事实上就是从过去到现在社会中发生的诸多问题中一部分的总和。
就仿佛古代时,教育并不普及,也从没有什么义务教育,想要读书就得自己花钱去私塾。就算读书做官是登天之梯,可普通家庭也依旧担负不起,只能让家中的孩子早早当家,耕地做工,否则就可能会饿死。
如此一代又一代,就造成了富人一直是富人,贫民一直是贫民的情况。就算有草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可数遍历史又能有几个?可到双手之数?
那这不识字不知数不通法不晓律的人,又是否算得上人民?
这是对大皇子自身所在阶级的一个拷问,也是让他自省。因为不管是古代还是在这里,这个情况都是一样的。高高在上的人从来不会认为底下的平民与自己是同类,只会蔑视地将其当做两脚羊泥腿子,视如牲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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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百姓不认文字不懂法律,又如何知晓那王法是如何处理是怎样道理?还不都是那些懂文懂法的人一张嘴说了算?都说是天高皇帝远,就是因为在那些地方王法已经不再是王法,而是他们的法了。
既然这样,那传来的意志与呼声,又真的是民心民意吗?还是那些人想让平民们发出来的民心民意?哪个是真,哪个又是假?是要兼听还是要偏听?
至于那“若有出言乱众扰心者,其言却真实不虚,又是有罪无罪?可否使言?”的问题,就不是过去,而是现在的问题了。
记得当初那吹哨人还要被拘留,要被提醒不许说出去。那揭露事实情况的人还要被以传谣言的罪名拘留……当真是可笑透顶。
头疼捂嘴,脚疼捂嘴。那你又医了个什么?放任被隔绝的人饿死病死,然后去医洋人的勾八是吗?
我可去你马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