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面(五)
林凌拿着钢笔,写着关于病症分析的笔记,复习着各种疾病的症状特点。毕竟要记得东西太多,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伊静静地坐在一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毕竟她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林凌没有吩咐她做事。她只好默默地看着窗外,看着逐渐落下的太阳。外面的路灯已经亮起,行人逐渐稀少,店铺也纷纷关上了门。唯独这家诊所坚持开到十点才会关门。
“怎么了?”林凌的衣角被她扯了扯,林凌停下笔,转过头去。
“主人......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地方吗?比如...做家务什么的。”她终于鼓起勇气,向他询问,虽然声音还是很细小微弱,以及,沙哑难听。
林凌摇摇头,尽管诊所不小,但是以前都是他一个人干这些,现在诊所很干净,也不需要再弄一次。可以说,伊在这里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就像是多余的那样......他望着眼神逐渐变得黯淡的伊,把想要说的话扼在喉咙里,想了一会儿,伸出手指了指书柜,“那你帮我把那本《疾病症状注解》(瞎编)拿过来。”
“明白了。”伊似乎很高兴,快步走到书柜底下,不过却犯了难。伸出去拿书的手定在书籍前面不知如何是好。“是......这一本......”
“嗯?”她的举手无措被林凌看在眼里。“没理由这么大一本看不见吧?最大的那一本。”站起身来,走向书柜。
“最大的...”伊看见了那本比砖头还要身的书,踮起有些发抖的脚,伸出手努力想要拿到那本书。不过只能指尖恰好触碰到书边,怎么地也无法拿得下来。
“呜......唔?”原本仰视着那本书的她却突然能够与它平视,双腿悬空离开了地面。伊惊讶地转过头来,看见林凌的双手抄着她的腋下将她举了起来。
“快点拿下来。你还要我等多久?”林凌看见伊傻愣愣的迟迟没有动作,有些不耐烦。“真是的,旁边就有凳子,麻烦动动脑子好吗。”伊连忙将那本比砖头还大的书抽了出来,而且还需要两只手拿住,抱在怀里。之后被林凌放了下来,她红着脸将书递了出去,“主人给您。”
“嗯。”林凌接过书,走回桌子,翻开了那本厚厚的书,继续写了下去。刚刚停在纸上的钢笔顿住了书写的动能,他再次抬起头来看向伊,“能做点家务吗?”
“可以的可以的!”伊点点头,“即使我没有什么力气,但是主人发出的命令,我会尽全力去做的!”她略微有些激动,她终于能在这个新家派上用场了。
“那你去扫地吧,尽力而为就好了。”林凌点点头,望着伊开心地离去后,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害怕自己因为无用被抛弃么......
林凌望着因为钢笔停留在纸上太久而染黑了一大片而皱了皱眉,撕掉那页纸并揉成团丢进垃圾篓里。就这样重新再写一次,关于病状的分析不知不觉偏向了关于外伤的处理以及伤疤的去除。那本病状注释打开在关于硫酸烫伤的研究的页面上。
——
——
“说到底到最后还是要我来收尾......”林凌望着坐在走廊墙边睡着的伊,地上还有一把扫把。他揉了揉太阳穴,将伊抱回她的房间,轻轻放到她的床上,之后盖上了被子。一路上她的呼吸很平稳,大概是太过劳累了吧。
——等等,扫地真的有这么累么......
林凌挠挠头,心想以后还是尽量不要让她扫地好了。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望着窗外的明月,银白的月光慷慨地洒在了大地上,给黑暗的小镇增添了一些美感。月亮映在他的眼睛里,他点燃了嘴边的烟,就这样不咸不淡地抽着。房间里渐渐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烟味。
伊还不知道林凌会抽烟——毕竟他从来都没有在伊面前抽过烟。
呼——
他熟练地吐出一个圆环出来,之后将烟头在窗台上碾了碾,随手扔进垃圾篓里,躺回了床上。
可是他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数绵羊也不奏效。因为他的隔壁房间,住着一个人。
是一个他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放心不下的人。一闭上眼就能够回想起她当时卷缩在床边的样子,仿佛还能听见她那沙哑破碎的声音,还在梦中不知道向谁一直哀求着不要伤害她。忘不掉她惊恐万分,对林凌唯唯诺诺,害怕受到责罚的样子。她仿佛就是一只整日担惊受怕的小动物,时常悄悄观察着林的表情,生怕做错事惹他生气。对于她所好奇的东西,也是不敢去尝试的——没有经过林凌的允许。
这样的孩子怎么让人放下心来嘛!
——真是糟糕透了。
林凌捂着脸,用被子盖住自己的头,在挣扎中入眠。
——
——
是夜。月亮越升越高,它是黑暗中的一盏清幽明亮的路灯,给迷失方向的旅人照亮他们的道路,给害怕黑暗的孩子给予他们慰藉,给这个深陷泥沼的世界带来希望与信仰。可它却又在黎明来临,破晓之时悄然离去。人们迎来太阳,迎来光明与温暖。
伊背靠着林凌的房门,穿着一件洁白的睡衣,坐在冰冷的地方一副乖巧的样子。她不敢敲门吵醒林,所以选择在门外等候着。拖鞋忘记穿了,露出两只可爱的小脚丫,只不过脚底还有很多不起眼的小伤口,因为是没有穿鞋走在路上磕伤了所导致的,不起眼到以至于林凌也没有发现——她以前从来都没有穿过鞋子,不习惯穿着鞋子走路呢。
咔嚓——
门突然间开了,伊失去了重心向后倒去。她连忙用手肘撑住了地面,她的头向后仰看见了站在门边的林。看见他脸色憔悴,浓浓的黑眼圈,头发乱七八糟似乎从来没有梳理过一样,如同伊以前见到的杂草堆。
“主,主人。”伊结结巴巴地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林抱了起来,“地上凉,坐在这干什么......你的鞋子呢?”林把她放在床上,握着有些冰凉的脚丫愣住了,皱了皱眉头,“脚底有伤为什么不说。”
“对...对不起主人,我,我不想给主人添麻烦。”伊低下头看着地面,不敢直视林凌。
“你没有告诉我就是在给我添麻烦。”林用手指骨敲了敲她的脑袋,伊惊恐地闭上了眼睛,却没有感觉到将会来到的疼痛。她惊讶地睁开眼睛来并用手摸着自己的脑袋。不疼?
“在这坐好等着我。”林摇摇头,走出了卧室。不一会儿,他便带着药上来了,还有伊的一双棉拖鞋。
“把脚抬起来。”林半跪在她面前,捧起她的脚给她上药消毒。伊的手紧抓着床单,身体不安分地扭动着。
——痒。脚底就好像有微弱的电流在脚底穿过,好像有千万只蚂蚁爬过一样,或者好像有一根毛绒绒的羽毛挠着她的脚底。
林注意到了红霞逐渐爬上她的脸庞,手上的动作也变得更轻了,之后又轻轻地缠上了绷带,恰好裹住了这只小脚。
“把衣服脱下来。”林凌拍了拍脑袋,他差点忘记了她身上的伤,不去理会的话不利于伤口愈合,留下难看的疤痕。林是这么想的。
伊坐在床上,愣愣地抬起头望着他良久。小嘴巴张着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林凌挠着头发,散发着疲倦的气息。
“......主人,主人终于要做那些事情了吗......”她的眼神突然变得灰暗,手十分机械似乎就像死心了一般脱下了身上的睡衣,露出了娇小的、缠满了绷带的身体,“主人,请随意使用我吧。”她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下来。
——果然,是假的吧。那个承诺,原来其实是骗人的吧。
“都说了不会对你做那样的事情的啦,只是给你换药啊。”林伸手摸着她的脑袋,揉了揉她的头发之后将她身上的绷带拆下来,露出那些逐渐结痂的伤口。
他没有去注意伊此时的表情,林静静地给她涂药。贫瘠的胸口也有几道骇人的伤痕,有如几条粉红的蚯蚓在这白嫩的肌肤上爬来爬去。棉签每次碰到,他就能够感觉到伊的身体颤抖一次。
——每一条伤痕就是一段不友好的回忆,真的是无法想象她一路是怎样走过来的、
“好了转过身去。”林拿起不知道是第几根干净棉签,蘸取着医用碘液。伊很听话,立刻转了过去。映入林眼帘的同样是布满伤疤的。不难看出是一些鞭子类的东西抽打在背上所留下来的痕迹。
林凌以为他见多了那些伤势严重、血肉模糊甚至奄奄一息的病人之后就不会再有什么感触,但是他现在却感觉心情难以平复,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样。惊愕、难以置信,怒不可遏,最后是心酸,难过。果然自己还需要历练啊。
各种各样的外伤,都藏在了这副小小的躯体里,藏在这个本应涉世未深却深受荼毒的孩子身上。
罪恶的奴隶制,却没有随着历史的变迁而消失殆尽,反而逐渐根深蒂固,几乎变得合情合理,国家政府也因为觊觎着贩卖奴隶而获得的高额利益开始默许这样的行为存在。想到这里,林不禁握紧了拳头。
伊背对着林,感觉背上痒痒的,有些麻酥酥的。
——他真的在履行着自己的承诺。
在相处的这几天里,她并没有受到辱骂和鞭打,还帮她处理伤口......伊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在翻腾着。
——究竟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