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面(十一)
似乎是沉默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林凌突然站了起来,伊的身体就像是被下了定身咒一样,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不敢动弹。
他的手伸过来了,伊害怕地闭上了眼睛。直到林略微宽大和粗糙的手掌逐渐地攀上了她的脸颊。他却又放开来,食指弯曲,在她的小鼻子上不轻不重地刮了一下,之后再轻轻捏住她的鼻子。
“唔诶?”因为鼻子被捏住,她发出的声音都带有一些鼻音。稍微挣扎了一下,林就自动自觉地松开了手。
接着就能感觉到头顶被人触摸,一种难以言状的舒适感。伊微微眯上眼睛,享受着这种感觉,一开始没什么在意,但是久而久之好像是上了瘾一样。
——也许这样也不错?
“有时间,我就教教你写字。”他最后拍了拍这个陷入呆滞的小脑袋,走向诊室。
叮铃——
有病人来了。林凌稍稍整理了衣服,走进诊室,伊呆愣了一小会儿,将已经变成温的牛奶喝掉,随便用手擦了擦嘴,迈开小脚丫也跑进了诊室。
他也仅仅是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之后就低下头继续写着处方,时不时向坐在桌对面的病人询问身体状况。
伊不说话,站在林凌身边,顺势想要坐在地上的时候,动作突然一滞,最后还是站在那里。
病人们好奇的眼光令她不禁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害羞或者是害怕地低着头不敢看着陌生人。
悄悄地向林凌的方向移动,最后站在林凌的右后面,自己半个身子被他挡着,伊这才敢微微抬起头来观察着这个房间。
林凌似乎很简约,他没什么在意房间的装饰。也就是简单地把墙刷白,放上一些诊室里必要的东西,以及给病人等候或者休息的椅子。
很奇怪吧,自家的主人似乎生活很朴素,不像以前那样的。
伊回忆起前几任主人都是生活在什么别墅洋楼里,装饰格外的豪华艳丽,摆上各种各样的装饰品,比如什么世界名画家的油画,悠远历史的古代宝物,独一无二的稀奇异品。
主人们的家相当奢华,然而给伊这些奴隶的居住的地方只是一些破烂的,无法遮风挡雨的小木屋,茅草屋。或者有时候还要在肮脏的散发着恶臭的地下室里度过。
伊已经习惯了,习惯了那样的生活,那样的人不如狗的生活,有那么下意识地以为这是她的宿命,无法改变的,今后都是要这么度过的。
所以,突然的温暖和舒适反而让她无所适从,甚至还感到有些惶恐。
一位又一位病人拿着药高兴地离开了,他们很信任林凌的医术,因为这个镇里从来没有听过有人吃了林凌的药之后病还会复发的状况——除非他没有按时吃药。
林凌旋上钢笔盖子,将钢笔放进笔筒里,拿起装好的水润了润喉咙。
转过头去看着这个至少站了半个小时的孩子,“坐吧,站着很辛苦吧。”
伊点点头,双腿颤抖着,找了一个椅子坐了下来,看着自己的大腿不说话。
“有话要讲就说出来吧。”林凌一眼看穿了伊的想法,因为这个少女太好猜了,脸上的表情和无法掩藏的肢体动作完完全全地写出“我有心事”这几个字。
伊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惊慌,随后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慢慢地抬起了头,直视林凌的眼睛。
“主人......为什么。”残破的声音令林凌稍微皱了一下眉头,或许是声带破损吧,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康复,不然真的是太可惜了。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要教伊写字......”似乎是没敢再注视下去,伊的双手抱着脑袋,声音也跟着颤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伊,也只是个奴隶,何德何能......”
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阅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怎么可能友好地生活在一起,更不用说让伊放下这无形中的差异所带来的困惑与恐慌。
伊即使是得到了物质的满足,但心灵已经半被迫地接受了这个定义——你是奴隶,那是你的主人,他不可能会对你好的,不可能是对你无条件的好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的。
从一开始便被圈养在动物园里的狮子,即使是放回原野,也无法生存下去。没有野性的它,只接受着饲养员带来的肉块,何尝会去尝试那些生命里面炙热的鲜血和美味的肉呢。
——是啊,我只是一个......一个奴隶啊。
“不是的哟。”林凌笑着走到她身边,蹲下来轻轻地抱在怀里。突如其来的拥抱令她陷入了混乱,虽然说有过挣扎,不过那有力的温暖的怀抱使她能够放下心来。
“我说过,你是我的家人啊。”
明明说出这样的话,真的很狡猾。
呼吸,就这个样子猝然停止了。
——
——
这种感觉似乎曾经,曾经出现过呢。
我,伊以前也有过家人,伊能感觉到,就是这种温暖。就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的记忆也是模糊不清的时候,能够感觉到有一个大人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虽然不言苟笑,但也是这样的温暖的。
他好像是叫父亲。
躺在床上,虚弱的,无力的妇女,露出和主人(林凌)一样的笑容,将幼小的我抱住,似乎眼睛里像平静的湖面,贮蓄的全是温柔。
她好像是叫母亲。
就像是一团看不清的白雾,将这份久远的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温暖包裹住,之后彻底吞噬,吞噬的一干二净。
记忆,崩断了呢。
好像是一觉醒来的样子,我遇到了第一个主人,满满的恶意,将我丢进肮脏的泥坑里,给予我与牲畜同等的食物,让我用稀硫酸止渴,忍受着严寒与酷热。最后,玩腻的他,将我随手丢回奴隶市场。
第二个主人,疯狂的折磨,我每次忍不住疼痛的哭喊,都是他的兴奋剂,皮鞭,烙铁,手术刀,带着血槽的匕首,疼痛伴随着鲜血喷涌而出,就像是一团怎么也熄灭不了的火焰附着在身上,撕心裂肺。这个人,被自己的门徒背叛,送进牢狱中。
第三个主人,肥大的身体里镶嵌着一双色眯眯的眼睛,听说有喜欢小孩子的怪癖,和我一样的孩子们就像是一个个精致的娃娃,好好打扮,好好招待,送进华丽的卧室里,第二天就是要运出来一个满是白浊的尸体,瞪大的眼睛告诉我不幸的夭折。即将轮到我的那个晚上,他突然猝死,听说是仆人下的毒。
第四个......
第五个......
磕磕绊绊的,赤着脚一路走来,留下的是血脚印和血手印,在我几乎要完全死心的时候,商人将我免费送而且还是倒贴给了一个诊所里的医生。看着琳琅的不知道是什么致死或者是折磨人的药物,甚至是注射器的针孔倒映在眼里让我感觉到骨髓的疼痛。
杂乱的头发,却意外年轻的脸,不仔细闻闻不到的淡淡的烟味,令我恐惧地退后了一步,但下意识的动作令我的脸色更加苍白,这不敬的动作势必会招致惩罚。
听到我破损的不像人的声音,他的表情更加惊愕,大概在他的心里很厌恶我的吧,再加上我这身打扮,我一定将沦落为最被唾弃的那部分吧......
我不会知道,他竟然会像父亲母亲一样。
即使他很邋遢,和之前身穿华丽服饰的主人不一样,但是他的身上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味道,注视我的眼神和以前的不一样,根本就没有过的温柔的眼神。
成为奴隶以来,第一次能够解下已经破烂不堪的粗布衣,全身沐浴在温暖的清水中,一时忘记了身上开裂的伤口受到水的刺激,疼痛使我昏厥过去。
第一次能够吃到美味的,与主人同等的食物,让我视线模糊,哽咽地吃不下去,却又不敢停下嘴,害怕着吃完之后就没有下一餐。噩梦的来临,暴露出自己最害怕的一面,他却没有以此为乐,而是将我抱住,贴紧他的胸口......
第一次比主人醒来还要晚,主人站在身旁,惊讶于自己还是安然无恙,能够穿上和女主人一样美丽的衣服,身上的衣服能够抵御的了寒冷,听到主人并不虚伪的赞许,就连抚摸着脑袋的手到感觉到温暖。
第一次能够主动的提出请求,请求自己能够出一份力,我害怕,害怕这个展现自己的存在价值才能苟活的世界,不想要让自己一无是处地被赶出去,虽然说已经被赶走很多次了,最后似乎是扫干净了二楼,有些疲惫就坐下来休息一下,谁知道会一觉到天亮。
第一次脱下外表的衣物,忍受着消毒水的味道,忍受着棉签划过皮肤的微痒,忍受着伤口时不时的疼痛,主人半跪在地上,眼里没有一点污秽的感觉,给我清理伤口,卷上洁白的绷带,似乎不怎么害怕他的靠近了。
这就像是一场稍有不慎就会深陷于此的美梦吧,我真的是不敢想象,即使是千真万确地狠狠地捏了自己一把脸,就好像得到自己最想要的礼物的孩子一样落下泪来。
如果这真的就是一场梦,那么请让我永远地沉湎于此吧。
我害怕梦醒一场空。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