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二)
“啊呜……”
是一个很可爱的声音。
林伊咬下一块千层面,酸酸甜甜的味道立即让她惬意地眯起了眼睛,像是品尝到什么山珍海味一样。
这种让人难以忘怀的味道,估计是一辈子都不会觉得腻吧。
“喜欢吗?”抬头能够看到奥利弗的温和的笑容,之后便红着脸不敢继续看着他。
不管看几次,都觉得很可爱。
林凌摸着她的脑袋这样想着。
“真像啊……”奥利弗突然的感叹令林凌有些困惑。
“您说什么?”
“不,没什么……”
林伊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而是继续享用着千层面,这种美味就像是毒品一样令她沉醉于此。所以之前才身体不受控制一般去拉扯着林凌的衣角,将自己的欲望毫不犹豫地表现出来。事后才发现,自己是做出了一件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明明自己以前都是不敢这么做的。
“她和琳达小时候很像呢。”奥利弗打破了沉默。
“嗯?”
“我把她捡回来的时候,她比伊还要小。”
“捡……”林凌一愣。
“是啊,她是我领养的,烈士的孩子。而我刚好也没有了家,所以就凑到了一块。”奥利弗毫不在意,端起杯子,喝下浓黑咖啡。其实他现在更想要来点酒喝一喝,最好是伏特加,听一位是俄国人的老战友说,那是特别烈的酒,一口下肚,像一团火在里面烧似的。
只不过很久之前,琳达就不让他喝酒了,真是的……
“看看她那金灿灿的头发,你也该猜到的吧。”
“啊,我以为她长得像妈妈那边,所以没有觉得是这样子的。真是抱歉,让您说出这些令人难过的事情。”林凌满脸都是歉意。
“没事,都过去了……”他看着面前的林伊,正在捏着鼻子,试图喝下还不是很习惯的牛奶,思绪又一次回到了从前。
他依稀记得,那孩子一点也不喜欢牛奶。
——
——
围着篝火,小队众人啃着压缩饼干,度过这孤独而又危险的夜晚。
“奥利弗上士,这是……”医护兵帕特里克下士刚刚给队友包扎了伤口,回头就看见奥利弗把一个小女孩放在他铺好的薄布垫子上。
原本是用来给只能躺着的伤员使用的。
队友们都好奇地看过来这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线人的女儿。”奥利弗不作更多的解释,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发着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么线人呢?
众人无言。
“好了好了,去休息吧,新人罗姆过来。”米切尔挥了挥手,之后把这个小队里的新兵蛋子叫了过来。
“米,米切尔上士……”罗姆列兵跑了过来,对上米切尔蓝色的眼睛后,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去,把奶粉冲给小女孩喝。”且不说为什么他身上带了一包奶粉,也不知道他从哪拿出来的,就像是变魔术一样,丢给了罗姆。
“啊是是。”
可怜的新人只能点点头,跑去准备热水了。比起做这些活,被米切尔捉弄才是最受不了的。
“小姑娘,渴了吧,来喝一点。”罗姆蹲在小女孩面前,琳达双手抱着大腿,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铁杯子里荡漾的白色液体。
她不是第一次喝奶粉,正好也感觉到喉咙干干的就好像被火灼烧过一样。
只不过……
反胃……想要排斥,吐出来。
妈妈的脸倒映在里面。是一张满是污秽,太阳穴被打穿的脸,扭曲到令人作呕的脸,明明十分熟悉可是又令自己感到恐惧的脸。
水是没有毒的,但是如果相信它有毒的话,就会认为它的毒性比氰化物强上一百倍。
“啊!”她尖叫着把铁杯打翻,洒落一地。
“喂!你!”罗姆生气地站了起来,只能对着她干瞪着眼。没办法,总不能把她打一顿吧?
琳达向后退去,拼命地想要远离地面上的那片液体,之后后背抵在了帕特里克身上。
“啊!”又是一声刺耳的尖叫,她躲到了离士兵们最远的地方,恢复到之前像洋娃娃的样子。
“这……”罗姆挠了挠脸,之后被米切尔一巴掌盖在了后脑勺上。
“白痴,看你干的好事!”
米切尔吹胡子瞪眼地拽走了缩着脖子的罗姆,在压低声音的同时侧眼瞥见奥利弗走了过去。
奥利弗坐在金发小萝莉旁边,默默地看着她,既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触碰她。这个样子就像是女儿任性赌气不理坐在一旁的父亲。
说实话,奥利弗也没有什么经验和一个几岁大的小女孩相处——他的女儿常年只能看到母亲,而父亲身为军人需要常年在外服役。
他就只能盼望着,这个小女孩能够走出心中的阴影,克服痛苦与恐惧。只不过,他没有想到,也不会知道,几十年后的她,还会因为相近的一件事情而给人来了几巴掌。
他的手在旁人看不到的情况下,轻轻地抚摸着衬衣里的口袋,里面有一张寄存着他无尽的思念与爱的照片。
琳达也是,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情况下,小小的手心里藏着她最喜欢,最思念的照片。
谁也不会知道,两个人即将因为相似的人生轨迹走到一起,从他们见面开始,命运的丝线已经将他们联系起来。
——
——
奥利弗又喝下一口咖啡,桌子的对面已经空无一人——林凌和林伊两个人已经告辞离开了。他扭过头去看向披上了红霞作为衣裳的街道,街道上并没有几个行人了。
能看见的只有一些老人出来散散步,聊聊天;或者是半夜加班的可怜年轻人出来坐上了的士,向城镇驶去
餐厅里的人度过了忙碌的一天,终于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再过一会儿,就可以下班回家了。
他放下已经空了的咖啡杯,向走过来收拾餐桌的服务员点头表示谢意,之后就放空了思想。人老了,突然有了空闲的时间,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了。
奥利弗总是觉得自己与时代脱轨了,看着那些忙碌的年轻人进进出出,忙着囫囵地吃完饭之后又急匆匆地丢下钱冲了出去,而他自己还这么悠闲地坐在椅子上,空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他还记得,上次过着这么紧张生活的时候,是在战争时期,是在那个把人变为野兽,丢进野兽群里厮杀的年代。
奥利弗走出了餐厅,不一会儿,来到一个公园里,这里很幽静,很少被人打扰。
“嗯?林凌?”有时候他真的在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在作祟一般,总是遇到了熟悉的人。
“额,奥利弗先生。”那坐在长椅上的背影稍微顿了顿,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来。奥利弗这才发现,他手中拿着一根卷烟,点燃的火星在有些昏暗的树林里明亮的很。
“哟,原来你还会抽烟,身为医生不应该不知道抽烟的危害吧?”他笑着坐在林凌的旁边,“给我也来一支吧。”
“额,好……”他抽出一根烟来,递给奥利弗,还帮他点燃了烟。
呼——
白色的烟雾缭绕在两人身边。
“咳咳咳!”开始衰老的自己显然是受不了卷烟的刺激,肺部立即收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明明之前一天抽掉一包都没关系的。
“老了老了,就这点味道就受不了。”奥利弗摆了摆手,示意林凌不必紧张,“好怀念抽烟的日子,只不过因为琳达戒掉了,哈哈。”他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久违的抽一次烟,也不知道烟瘾会不会复发。
“你呢?怎么没见到林伊跟着你出来,那个小家伙可是经常粘着你呢。”
“额,她,她在家里做家务……我瞒着她出来抽烟的。”林凌有些尴尬地移开了手中的烟,“虽然抽烟对身体不好,我但起码不去祸害别人。”
“你这不也祸害我了吗?”
奥利弗的反问让他哑口无言。
“呵呵,开个玩笑。反正我也差不多这样了,你祸害我,我也祸害你,哈哈。”
“嗯,好像也没什么不对……”林凌望着手中的卷烟,低头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好怀念啊……”适应了卷烟的味道,奥利弗慢慢地吐出烟来,眼里映在那一点火星。
“什么?”
“以前的日子,以前可没有现在这么和平啊……”他尝试着微微向后靠在长椅背上——他以前总是坐的特别端正,很少驼背或者靠着,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从成为士兵就开始养成了。
“我也有点体会,虽然没有您感受的这么深罢了。”
“哦?愿闻其详。”奥利弗挑了挑眉毛,嘴角的烟撇到一遍。
“我以前是一个孤儿,经常是要出去拾荒的,那时候战争还没有结束,自然能看见……”林凌没有继续说下去,猛吸了一口烟,“之后我就送到了一个相对和平的地方,进了一个我生活了好几年的孤儿院。”
“我讨厌战争,因为会死人;同时我也感激它,我才能知道怎么能在险恶的社会中活下来。”
“谁不是呢……”奥利弗眯起了眼睛,看着身边的东方人,他的头发依旧是像黑色的鸟窝一样乱糟糟的。“战争,就像是一场赌博,我们的命作为赌注,赌自己能不能活下去,我们很幸运。”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幸运……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赢家。
奥利弗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而是把它烂在肚子里。
“抱歉,为了不让伊她担心,我先回去了。”
“没事去吧,再见。”
奥利弗告别了林凌,独自一人坐着。
呼——
他起身往公园深处走去,最后停了下来。
“老伙计,我来看你了。”他将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了踩。
他用宽大而又粗糙的手,拍掉了墓碑上面的树叶与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