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六)
“所以说我和你一样啊,伊……”
“……”他听到轻微而又平稳的呼吸声。
黑色的发丝缓缓地滑过他的手臂,感觉有些痒痒的。
“伊?”林凌低头一看,发现怀里的人儿已经睡着了。而且似乎是睡的姿势不太好,她感到有些不舒服,便不自觉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臂,微微转动了一下身体继续在睡梦中度过。也不知道她在梦里梦见了什么,她一会儿皱着眉头,一会儿又砸吧着嘴,露出笑容。
“我的故事呵,就真的那么无聊,无聊到让人入睡么?”他表现出有些苦恼,慢慢地站了起来,将伊抱回她的卧室里。
伊似乎舍不得离开温暖的怀抱里,小手一直拉着他的衣服不肯撒手,最后还是他费了些力气将手拿开,之后轻轻地给她盖上被子。
林凌捶了捶自己有些僵硬的腰,走下楼继续坐在急诊室里写处方。
以前的记忆,如何在战争中像一条狗一样不堪地活下去的记忆,这对于他来说,这是永远忘不掉的记忆。
他下意识地摸出口袋里的烟盒,抽出一根卷烟来打算点燃它。
不……
他叹了一口气,将那根烟放了回去。
之后把整盒烟丢进了垃圾篓里。
——
——
他从尸体的口袋里摸出一盒皱巴巴的烟盒和一个老式的打火机,不解地歪了歪头,将它交给老人。
“哦!这个是个好东西。”老人眼睛一亮,伸出像枯树枝的手接过打火机,打开烟盒发现里面还有七八支粗制卷烟,之后将它收好,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摸了摸小哑巴的脑袋之后继续埋头“拾荒”。
又是一天比较好的收获,老小两人回到自己的地下室里,啃着干巴巴的面包,小口汲取了几下过滤了好多次的血水,给只见皮不见肉的身体补充点能量。
“唉……小哑巴啊,咱们还剩下多少面包了?”
男孩将最后一口面包囫囵地吞进肚子里,明亮的双眼看向老人,然后将漆黑角落里的面包袋递给他。面包袋已经发了潮,里面的面包也有些长霉,而且还有几只蟑螂从里面爬了出来。但是他俩是不可能扔掉的,因为这几天就靠这袋面包过活。
老人掂量着手中的分量没有说话,也没有继续从里面拿出一个来吃,而是放在一边沉默着。
“小哑巴啊,跟着我让你受苦了啊……”
男孩没有回答,坐在墙边,只是扭过头去呆呆地望着地下室门缝发出的光,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闭着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从口袋里摸出那包烟,抽出一根来叼在嘴边。
咔嚓——
打火机上突然出现一个火苗,点燃了卷烟之后又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点火星在昏暗的地下室里微微发亮,然后就有烟雾缭绕。
“嗯,虽然比不上年轻时候的味道,但是还不是不错的。”老人颤颤巍巍的手指夹着卷烟,一副十分怀念的样子。
“小哑巴,你知道为什么我敢干摸尸体这个活吗?”
“以前的时候,我也是参过军的……不过呢。”他又吸了一口烟,说话间都有白雾吐出,“战争实在是太惨烈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同乡一个个死在我的面前,而且还都是死无全尸,什么也没带回来,我最后只能带一盒装满狗牌的黒木盒回到家乡,亲手将它们埋进土里……连衣冠冢都算不上。”
“我真是……太差劲了。”
“我讨厌战争……我怕它,怕它哪天再次来到我旁边。”
一根烟,彻底打开了老人的心门,打开了话闸。
“每天晚上,我都能听到……同乡的惨叫声,吓人的枪炮声,我就没有好好睡过一晚上……”
“我怎么也忘不了,他们的音容相貌……好几个都说,都说打完仗就回家结婚。”
“你要我,要我怎么和那些辛辛苦苦等的姑娘说啊!”
老人突然站了起来,将烟头丢到地上,用破烂的鞋子狠狠地踩了好几脚,之后用力用鞋头碾了碾。
男孩愣愣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我就应该,应该死在那里,就不用再去忍受那些了……”
老人瘫坐在地上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嘴里嘟囔着也不知道念叨什么。
老人又点燃了一根烟,之后对上了他的目光。
“怎么小哑巴,你也想试一试?”他干笑地将带着火星的烟给了男孩。
男孩小心地拿着手中的烟,眼里满是疑惑不解的光,之后照葫芦画瓢,学着老人也吸了一口。
“咳咳咳!”他当即就被呛到了,小黑手一抖就丢下了烟。
“哈哈!你是不是吸得太猛了。”老人大笑了几声,趁着烟还没有灭,连忙捡起来抽上几口。
男孩坐在地上,看着老人享受式地抽着粗制卷烟。
男孩没有看见,老人干涸的泪腺分泌出一滴浑浊的泪。
——
——
何为战争?
几个个体之间的叫打斗,几群个体之间的叫群斗,几类个体之间的叫做斗争。
该种族的大部分个体共同参与的才叫做战争。
战争呵……
奥利弗忍着胸口的疼痛,抱着始终不说话的琳达,躲在满是弹坑的山坡上环顾着这片战场。
刺鼻的火药粉尘让人发呛,焦黑的土地上都是辨不清相貌的尸体,密密麻麻的坑道和铁丝网将战场彻底封死。战场中心只有紫黑的乌鸦在天空中盘旋,发出聒噪刺耳的声音,不一会儿就会飞下来摄食腐烂的肉,成为战场上的清道夫。
没有人敢穿过那片被封锁的区域,走上前去为他们收尸,因为在那空旷的大地上,一切生物都是活靶子。
这一切对于奥利弗这种老兵来说,已经视为家常便饭,每日都会看着正常人无法忍受的东西,吃下干粮补充能量,随着一声哨响,就要准备上战场厮杀,之后永远地成为战场上的一部分。
他绕开敌人的中心阵地,三步并两步地来到指定的地点,时间差不多了,他在一个阴暗的角落等待着友军的接应。
“喂!谁在那!”也不知道为什么被发现了,他立即冲向指定地点,后面的敌人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大喊着有敌人就追了过来。
“该死!”他转过身去用手枪击倒了那个敌人,之后强忍着胸口剧痛,冲向接应点。
这个时候明明应该有人来的!
他一个不小心,磕到什么东西,由于惯性,生硬地摔倒在地上,胸口疼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琳达也痛哼一声,被甩到一边。但是,他依旧是抬起头来看向前方。
下一秒,他愣住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全部堵在了喉咙里。
他看见,有几个和他穿着一样的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早就没有了生息。
原来是自己来迟了……
他再也没能爬起来逃走,而是被人用枪抵着脑袋,四肢被死死按住,无法动弹。
最后的记忆便是有枪托砸了下来。
——
——
“嗯?”奥利弗睁开了有些疲惫的眼睛,眼里布满血丝。
他摸了摸发疼的脖子,环顾着四周。
周围一片漆黑,树林围绕着他,冷风吹过簌簌作响。这里只有一盏路灯照着,唯独能看见眼前的石质墓碑。
他这才发现,自己坐在墓碑前睡着了,双腿也因此坐的发麻到感觉不到存在。
奥利弗揉了揉自己的腿,待到好一些之后,这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真是不听使唤,他差点要面朝地的摔个狗啃泥,最后是扶着墓碑,这才勉强站稳。
“真的是老了……”他的瞳孔放大了一些,望着昏暗的没有看不见星星的夜晚,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了,身上没有手表这些计时工具,而且以前辨认时间的技巧基本都丢掉了,只能估摸着到了深夜。
他只有在墓地独处的这段时间里,奥利弗才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物是人非,阴阳两隔,才能真真正正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老去,年轻不再。不管是做什么事情都力不从心了。
明明想着自己还能再扛个几年,想着还能工作几年,看到琳达结婚生子。估计得到有孙子的时候才肯休息。
说到底,自己不就是不服老么,呵呵……
他并不想自己老了之后狼狈的太难看呢。
奥利弗独自走在街头上,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不时看看旁边的晚上才会开张的店,然后收回目光,继续看着泛着黄光的人行路。最后停在了一家酒吧门前,他突然地发着愣,站在门前。
小镇里还是很多酒鬼的。奥利弗能看见有许多年轻人勾肩搭背的,有说有笑地走了进去,然后又看见有许多垂着脑袋,被别人搀扶着,醉醺醺的,恍恍惚惚地走了出来。
年轻的时候,和战友一起走进去痛饮的回忆仿佛就在昨天,仿佛就在刚才。
那个魁梧的壮汉此时俨然变成了沧桑的大叔了。
不知道为什么,奥利弗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了想要进去喝一杯的念头,但是很快就打消了,毕竟琳达不同意他喝酒。而且现在已经很晚了,如果再不回去的话,估计又要被琳达讨厌了。
他这样想着,迈开了步子,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