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蛊。
别人把他叫做年轻的“蛊”,因为实际上他才十五岁。
他蹲在黑暗的角落中,沉默地看着每个人的表情。
不解,愤怒,惶恐,慌乱,不知所措。
他们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一把匕首,他也一样。
他无声地捡起了身旁的匕首,站定,然后如同一团黑色的鬼影遁入了黑暗之中。暗杀、收割、引诱、吞噬,他面无表情,鲜血都染红了身上的衣服,染红了身体的每一处肌肤,每一丝毛发,他像钟表一样精确,精确地在杀人。朴实无华,果断狠辣,拧下那些也许是善良的、邪恶的、无辜的、有罪的人的头颅,然后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边。他则盘腿坐在地上,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盯着那些面容狰狞的脸。
身旁那把缺了口的匕首,因为被乌黑的血包裹着,刀面无法倒映出他的模样。
他突然瞪大了眼睛,猛地坐起身来。
林凌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在喘着气,感觉心脏都快要跳到自己的嗓子眼上了。他颤抖着伸出了苍白的手,去拿桌子上的杯子,结果不听使唤的手把玻璃杯碰倒,从桌上滚落并且摔个粉碎。
“发生什么事情了,林凌先生?”
有位女护士推门把头探了进来,然后脸上带着焦急的表情坐落到他的身边。
林凌的意识这才渐渐地清晰起来。他抬头看向那位女护士,他记起来了,这位漂亮小护士的名字叫做露西娅。
“我没事,这位……露西娅小姐,请给我……倒一杯水。”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喉咙无比的发干,声音也怪异地沙哑起来——就好像伊的声音。
“好的。”护士点了点头,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新的杯子来,往里面注满了温水后递给林凌。林凌并没有注意到在那短暂的肌肤接触的时候,护士的脸似乎变得更加嫣红了。
林凌喝下那杯温水,却无法缓解自己的干渴,大脑还不断发出缺水的信号。在嘴唇离开杯子之前,他舔掉了杯口上的水珠,润了润自己干裂的嘴唇。
“谢谢你。”
“不客气。”护士向他微笑,又突然起身贴近他,脸上带着忧愁,触碰他的额头,“林凌先生,您的脸色似乎不太好,身体有什么不适吗?”
“不……”林凌下意识地闭眼,身体颤抖着往后倾斜,“我没什么事,可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吗?”
“当,当然……”露西娅点了点头,起身走出房间。在她即将关上门的那一刻,她又把头探过来,“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请及时地通知我。”她对着林凌眨了眨眼睛。
“我会的……”靠在床头的林凌轻轻闭着眼睛,刚刚说的话完全没有力度,似乎是对着空气轻语一般,也不知道露西娅有没有听见。
门关了。
林凌擦了擦脸上的虚汗。
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恐怖梦境中。
杀人的,令人震悚的,作呕的梦境。
他未能看清那个人的脸,但是他总感觉这个人十分的熟悉,熟悉到他会感到恐惧。
他在想,独自一人的伊,没有他的陪伴是否也会做这样可怕的噩梦。
林凌感觉自己的记忆里好像多了些什么东西,那些东西感觉并不虚假,可是他都未曾见过。他还没有听说过脑震荡带来的后遗症会有这样的东西。即使他知道这类东西可能是心理暗示,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去想这件事。
林凌重新躺回床上,慢慢地盖上了被子,艰难地翻了个身看向窗外。
他轻声吟诵着什么,似乎是一首遥远的诗歌。
遥远到,他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而来的。
“爱德华·加德纳……是谁。”
他的眼里泛着星光。
——
——
死人的脸。
他只需一天就能够记下那些恐怖的脸,可是想要忘记它们,却需要一辈子的时间。
“爱德华?”怯怯的,软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他转过头去,借着月光就能够看见从被窝里钻出来的女孩,只露出一颗小脑袋在望着站在窗边的他。那刚睡醒的睡眼惺忪的模样看起来呆呆的,让人忍俊不禁。
在马丁的帮助下,两人暂时在这里居住下来,直到风头过去之后,爱德华就立即带她离开这个国家去远行。
不知为什么,在这相处的几天里,他发觉涅托越来越黏着他了,平时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到了晚上还要闹着睡在一起,就连马丁看他的眼神从怀疑变成了“证据确凿”和谴责了。
这样的结果……是不是进展有些快啊?
爱德华把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法丢掉,然后伸手揉着她的脑袋。
“没什么,好好睡吧。”
爱德华轻声哄着她躺回被窝里,坐在床边给她盖好了被子。涅托用被子掩住半边脸,眨着那双好看的眼睛,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
“爱德华……我睡不着。”
“放轻松就好啦,难道我要给你讲故事哄你入睡吗……不,讲故事的话还是饶了我吧。”爱德华抓了抓头发,然后低头去捏她的小鼻子。“早点睡吧,明天早上起来还有事情要做呢。”
可是她的手依然拉着爱德华的衣服不放,眼睛里似乎闪着星光。
“好吧好吧我认输……就给你讲讲故事吧。”
见到爱德华同意了,她才无声地点着头,脑袋凑过来靠在他的大腿边上。爱德华甚至还能够感觉到吹打在裤子上的热气。
“就和你讲讲……讲讲东方的故事吧,来自我的家乡的故事。”爱德华握住被子底下的小手,扭头看向窗外。
眼里的思念开始翻滚。
——
——
“米兰女仆长,卡奎特伯爵想要邀请家主参加家庭宴会,大概是借此致歉。”老管家将一个烫金信封交到米兰的手里,然后跟着她推开了门,恭敬地向坐在餐桌上的林伊鞠躬。
“早上好,小林伊。”
“管家爷爷早上好!”看上去十分高兴的伊晃悠着小腿,扬着手中的小勺子,语调也变得轻快起来。而老管家那张严谨的脸也变得温和起来,连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不少。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一声甜甜的“爷爷”了。
“啊咧……林凌不在这里,那么我们需要另外一个人来拿定注意。”米兰没有拆开那封信,而是转手把信放到了林伊面前。
“呜?”正含着勺子的伊低头看了看那用红蜡封住的信封,又眨着眼睛抬头看向那笑眯眯的米兰。
“……唔嗯?!”才意识到将要做什么事情的伊突然涨红了脸,连忙摇头并且向后退去,最后被米兰扶住了肩膀,也挡住了后路。
米兰并没有在意那张红扑扑的脸蛋,低头在她的耳旁轻声说道。
“男主人不在,女主人就应该担负起责任哦。”
“咕唔!”
她张大了嘴巴,勺子都从嘴边滑落掉到了桌子上。
“我……我……”
伊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摇着脑袋不知道在嘀咕着什么。她捂着发红的脸蛋低头看着罗宋汤,似乎那汤面能够倒映出伊的不知所措的表情。女仆和老管家带着温和的笑容站在一边,他们彼此互相对视,似乎能够看得明白对方所想的——想法一致。
伊卡壳了很久很久,最后伸出那像秋后落叶簌簌发抖的手,捏着信封角拿了起来,然后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揭开。她能够感觉得到自己的呼吸十分的混乱,心脏也砰砰直跳。
邀请?
邀请她的?
还是由她来决定去与否!?
伊自己都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的手指摩挲着信纸的边缘,能够清晰地感觉得到纸张的硬度,以及边角滑过指腹的感觉,里面的印刷字体几乎是鱼跃到她的眼前。林伊并不是对这些东西感到新奇,因为林凌的字体比这些更加的好看,她能够感受得到藏在字里行间的温柔,和林凌的黑眼睛里的那份温柔是一样的。
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伊·加德纳将要阅读这封信,然后自己决定是否接受这次的邀请,由自己来选择!
四周都安静下来了。米兰和老管家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等待着回复。他们知道这需要时间。
几分钟之后,林伊终于放下了信纸并长呼了一口气。她抬头不安地看着米兰女仆长,后者向她点了点头。
她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压下了慌乱的声音。
“这次邀请……哥哥会去吗?”
“并不,家主身体欠佳,不会去的。”
“那我……也不会接受的,我要照顾哥哥。”
“我,拒绝接受。”
没有哥哥,即使那里有最好吃的甜点,最美味的蛋糕,她都不会去。
没有林凌,一切事物都是索然无味,失去色彩的。
伊定了定神,然后鼓起勇气看向站在一边的管家。
“我明白了,我会叫人回复卡奎特伯爵的。”
老爷爷向她鞠了一躬。
……
女仆长和管家走在长廊里,经过的几位女仆都停下手中的事物向他们问好。
“米兰,谢谢你了。”
管家突然开口说话了。
“……”
已经显露出皱纹的女人没有回答老人的话,而是继续向前走去。
她在一副油画前停了下来,缓缓地凝视着。
那是一副全家福。上面有上一任家主,他的妻子,女儿,还有管家……
还有站在一旁的年轻女仆。
“现在也不剩几个人了,管家。”
“是的。”
米兰转头看向走廊外,温和的阳光照耀在她女仆服底下那瘦削的身体。
“谢谢什么啊,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一个孩子了……”
她轻轻地抚摸着那幅油画,脸上写满了悲切。
——
——
命运驱使人们前进。
长生者不再长久;
智慧者不再睿智;
强壮者不再刚猛;
敏捷者不再迅速。
此乃万物之变也;
万物之变,
除旧铸新,
万物之变,
兴衰成败,
未有终焉。
……
玛丽合上了羊皮纸,将它耐心地卷起来,然后慎重地放回紫檀木盒子里,里面换上了新的樟脑丸。最后妥善放置在自己的床头柜里。她静坐在床上,呆呆地看向窗外。
她的身上只是穿着一件白素裙子,阳光穿过窗子洒了进来,洒在她的裙子上映出神圣的光辉。那是纯洁与安宁,那是天使一般美好以及平和,让人感到安心,让人感到愉悦。
她轻轻地抚摸着放在大腿上的八音盒。指尖滑过冰冷的,熟悉的盒面,滑过每一道花纹,每一个图案。她清楚地记得感觉,不用看都能想象出这个古老的八音盒的模样。玛丽无法把手挪开,无法放弃这个跟了她近百年,近千年的八音盒。如此年老的古董居然到现在都可以使用,怎么说都是一个奇迹。
“咳咳咳!!!”她用手捂住了嘴,另外一只手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纸巾。
那鲜红的血宛如一只美丽的蝴蝶四处飞舞,扑打在纯白的纸巾上,融化在她的小手上。她不断地冒着汗,很快就打湿了衣物,被褥。她的脸因为极度痛苦而变得十分扭曲,汗水与泪水混合在一起,然后一同从脸上滑落。
“咳咳!!——咳咳咳!!!”
身体在排斥着她的灵魂,在反噬着她的生命,极度虚弱的她却无法抗拒,只能被迫忍受着这如同潮水般不断涌来的痛苦。
蝴蝶飞舞,落到了床单上,落到了白裙上,落到了八音盒上。
这样非人的折磨持续了很久很久,她都不知道是否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发现自己无力地倒在了床上,身上满是黏腻的感觉,满是血腥的味道。她睁着疲惫的眼睛缩成一团,一抬眼就能通过床头柜上的小镜子看到自己的苍白的脸——以及那双腥红的眼睛。
她既痛苦又厌恶地闭上了眼睛。玛丽既不愿意看到那双眼睛,也不愿看到如此难堪的自己。
玛丽知道的。她有预感,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千年的岁月即将结束。
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