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六個我們擠在同一張軟榻上共度的冬天。白霧自其他人的口鼻間湧出噴灑到我臉上,癢癢的。
此時幸二十有四,而主人在這些年間變得好酒,尤其喜歡邊品酒邊看書,總在不知不覺間喝到滿臉通紅。
「明知自己喝不了就少喝些點啦。」幸一邊打趣道,一邊徑拿走還剩少量液體的酒碗,並還個空酒壼給她。
「你也醉了。」我伸長觸手吸光碗內殘存酒液。
腦子的養分全到嘴裏了的傢伙辯解:「我沒醉~嗝!」,然後居然拿我磨牙。
「害我摔下山崖還逃了的傢伙⋯⋯別以為你變了個樣我就認不出你了,做好用下半生償還的覺悟吧。」
「的確。」我不由得認真思考自己的將來,「人類既脆弱又短命,尤其是主人,萬一哪天倒了的話,我又會……」
主人輕晃酒壼之餘蹙起眉頭,改為玩弄起幸的散髮。
「別弄。」
每當對方扭頭就鬆手,轉回去又重新卷弄,如此反覆,對此樂而不疲。
「哎呀,就說別弄了。」
最後幸憤而拍開那隻再度接近的手,讓頭髮在肩膀高度握成一束,揚起爪子——
我注意到主人在那瞬間酒醒了。
「總算是輕鬆多了!」幸甩動兩下腦袋後露齒而笑,用手把我的擬態長髮梳成兩束棒起不只,還晃啊晃啊~
「這麼多頭髮又厚又重不說,每年夏天一到就悶黏在臉呀脖子上呀,那些人就是看我不順眼又能怎樣?你以後想玩就玩他的吧。」
主人只是專注於撈起散落地上的白色髪絲,從此無論說甚麼都不願意看我們兩眼。
隔日早上,我發現主人失去了部分頭部結締組織同時指腹有穿刺傷,正緊緊攥著憑空出現的紅黑色絡子縮在牆角熟睡。
幸不可能沒有嗅到它的紅色絲線是如何染色的,她卻還是平時那副傻樣,每天睜眼就是繞着孩子轉。
雪水融化,從中露出點點青綠,主人從此再次一頭栽進書本的世界。
「主人,不如讓我把堆放客廳的書藉⋯⋯」
諸如「唏!」、「呵!」、「哈!」等叫聲落下即時掀起成羣笑聲,更別提這間屋子的牆本就薄。剛用後腦勾瞪了眼隔壁,主人跟着否決我且合上這房間僅剩的書本。
「原本多到用來遮光的書都給了那頭狼⋯⋯您真的覺得沒關係嗎?您的東西是可以隨便給人的嗎?如果是的話哪天我會不會和它們一樣……」
「我不是個會隨便棄養的人。」
溫柔觸感撫平了我內心的焦躁不安,移動到脖子稍加用力。
「你說她們執着壞心眼窮追不捨,都這麼多年了,怎麼還不見她們?」
「這都是主人的功勞啊~」
怪她讀太多書,不再是單純搖尾吐舌就能糊弄過去。
「她的時間觀念比較差。」我不得已吐出實情。
「她?」主人眼中升起質疑。
「恐怕沒人會和她競爭了。」
在這些年間,我們的鄰居們更常抱怨自己的小孩翅膀硬了。
「我認為我們應該趁著還能收手的時候⋯⋯」
我的擔憂自有它的道理,可是顯然我的小主人徹底被那隻狐狸精迷倒了,居然說出「新舊思想碰撞是好事」這種話。
假金的本質是分割身體一小部分擬態而成,數量取決於本體體積,而且一旦鬆懈就會融化成黑泥狀的真面目。
除了作為投資人,主人最近開始兼任師長,閒時會出面教學生們寫字。
這天學生們正在地上練習寫自己的名字,恰逢幸抱着十幾個包子走過來,他們馬上扔掉手上的樹枝蜂擁而至。
「要洗過手——才能吃。」幸艱難地穿行到主人面前,邊走邊擡尾掃拍打周圍髒兮兮的小手,「去吧。」
「這下你不也一樣了嗎?」主人笑說着拿起最大的包子,看幸的雙頰被塞得圓鼓鼓的還一臉幸福的表情。
「幸!你來評評看這裹面誰寫得最好?」學生們陸續回來院子了。
主人臉露不悅,「要叫先生。」
「來啦!」這時候幸從木樁跳下來,九根大尾巴順勢抖落不少灰塵。
「嗯⋯⋯你也別像個店小二隨叫隨到。」
地上歪歪斜斜的的字跡被兩束視線來回審視。忽然塵土飛揚,唯獨主人踩在這片狼藉之上的小狗圖案依然完好。
一片譁然。
「你咋連小的也要鬥,你這樣配為人師嗎!?」
「那我就改行商人。」
幸轉頭沒理她,「大家都寫得很好哦!包子趁熱吃,還是甜口的。」
歡呼聲從她們背後響起,更在聽見是甜包子那刻更加熱烈。
「別鬧別扭了。」幸輕咬了下主人別過去的的臉,「我會想辦法堵住那些人的嘴的,就別再把氣發洩在他們身上了。」
從此學生們經常帶着自家的莊稼,抑或朋友的朋友來上課。同時某些人自從某天後再沒來過,即使在街上碰臉也會立馬掉頭就走。
幸流下了當時的我未能理解的淚水。
我心血來潮學以致用主人對我做過的事,最後卻連自己的核心都交出來,才得以平息其怒火。
我並非沒有告知過她,即使核心被破壞也只是失去活動及思考能力,只要世上尚存特定的資源就沒有真正意味的死亡。
「沒用的話給我保管着也無妨吧?」主人反覆揉搓**包裹在掌心的球體,看我止不住地發抖。
我們四目相對,她的思緒就像鏡子反射照進我的雙眼,但它們糾結成團、相互矛盾,我無法理解。
日子一天天倒數着,生命枯萎的味道終究瞞不過狼的鼻子。
啪--!。
「那扇門是最近才修好的。」主人對着甩門衝進房間的幸說。
「先喝口水吧。」
幸眨都不眨一下眼睛,仰頭咕嚕咕嚕地喝光我遞過去的東西。
隨後她甩手指向散佈地板上的各式小玩意,看起來快要抓狂地問:「我看不過去了 !你老是抱怨私墊倒貼錢,那你還他媽買這麼多玩具回來是生怕崽子們不為你多多宣傳嗎?」
離開狼羣多年,她還是改不掉這個稱呼。
主人臉上沒有絲毫悔意,「寓樂於教嘛。」
接着響起久違的咳嗽聲。
乍聽可以解釋為聽錯,但她接着居然不受控制地咳嗽,甚至陣陣乾嘔。
瀰漫房間的黑霧躁動起來。
幸第一個衝到主人面前質問:「這麼多年來不都沒事的嗎?!」
我也慌亂了一陣才意識到去取水,因為⋯⋯
「藥?藥呢?你藏哪去了?」幸焦急地摸索主人的身體。
「藥已經吃完了。」
我捧住幸用過的木碗裝水後重新出現,卻發現主人已經即使是呼吸也很困難。於是我拿出了一直藏起來,以備不時之需的半顆藥丸。
餵主人吃完藥、喝過水以後,我們都不約而同癱軟地上喘氣。
「你買的全~都是我提過一嘴的東西。」幸說得上氣不接下氣,「你這是快死了想給我和崽子們留個好印象嗎?」
「……你不喜歡嗎?」
「我不喜歡你這樣做。」
「你還藏着掖著甚麼吧。」幸邊說邊用尾巴反覆拍打地面。
「不是這個。」她甚至搖頭推開遞往嘴邊的老鼠乾,「它聞着不像吃的,而是有錢人身上會有的氣味。」
見到主人無何奈何的樣子,我意識到是時候搬出藏在肚子裏的東西——兩套做工精緻的純衣纁袡摺疊整齊,並列在有兩人寛的大木箱內。
雖然被眼神支開,但又不代表我不能化為霧狀鑽進門縫,偷看自認為身處二人世界的她們呼吸聲明顯加重。
幸來回掃動的尾巴碰到對方後馬上縮回,主人的臉色比以往紅潤許多。
未來的人類會用亮晶晶的石頭求愛,而我的主人明顯超前大部分人。
「這不就是你用頭髮編成的那個……」
即使幸收下了主人遞來的東西,她的雙眼忽明忽暗,且蘊含着深深的猶豫。
「幸。」
她嚇了一跳,「咋…咋了?」
主人眼裏雄雄燃燒着似曾相識的無色火焰,融化以往冷漠臉容,甚至試圖蔓延至對方。
主人眉色飛舞,暢想她們的未來彷彿要飛起來,如果沒人拽住她的話可能要說到她們白頭偕老。
「停停停!」
「你瘋了嗎?我們是不可能有後代的。」
「更何況我怎麼可能跟你這個藥罐子在一起啊。」
主人臉色驟變,如同溺水者拼命捉住身邊能及之物般捉住幸的手臂質問:「那你為甚麼回來,說要照顧我一輩子,還跟著我改吃野菜?」
幸反握對方,稍微用點力就掙脫開,但是下秒就被撲倒糾纏在地。
「難不成你想說從頭到尾都是我的一廂情願?!」這句話近乎是嘶吼着問。
由於長期營養不良,主人此刻像頭小獸趴在母獸身上。看見這副模樣的主人,想必任誰都不會忍心再說狠話。
「如果沒有遇見你,我本會順理成章嫁給第一次見面的人,生兒育女,就和其他人一樣的……」
「都怪你。」
「都怪我?」這話幸聽着可不樂意了。
她挺立上半身,連帶主人從地上拉起來。
「少別人稍微對你好點就自作多情!照顧老弱病殘的家庭成員在狼羣裏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要怪就怪在其他人看來我們頂多是朋友。」
主人頓了一下,接著揚起詭異笑弧,揪住幸的耳朵湊近輕語。
「只想當朋友是吧,我成全你,我們是朋友,直至你不想僅停留在這層關係,我們仍是——永遠的朋友。」
她和姐姐們相似的眼神使我害怕,而我僅能默默咬緊嘴脣,從旁註視這一切。
幸背向門,我只能看見她的毛髮豎立,身體微微顫抖。
說起來,藥是時候生效了。
我目睹對方隨着主人鬆手直直倒下,傳出悶響和細微的嗚咽聲。
蹬了兩下腿後就不動了。
我擡頭和主人……成為這層身份之前的她四目相對,繼而看見自己的雙手染血。
我不明白對方為何要用那樣的眼神看我自瀆;不明白自己做出甚麼無法挽回的事,而自己將要面對甚麼。
老狗的肉又老又柴,就地掩埋又太過可惜,便決定讓牠為這個家作最後貢獻,更在這口大鍋裹變得香噴噴的。
我把身體張開成大網框起廚房,隔絕氣味和火光,如今我們是共犯了。
追看九尾狐後體力不支,被幸揹回家,途中透過眼神發生關係那瞬,就連影子都驚得原地駐足。
當天晚上,我來到了這戶人家的狗屋面前,見到了瘦骨嶙峋、就連瑟瑟發抖也很艱難的牠。
而且牠從頭到尾只叫了一聲。
何等乖巧且惹人憐愛的生物啊,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但這還不足以緩解胸口接近炸開的漲痛。
最後……
「這就是我把牠摔壞了的原因。」
對方的神情複雜,沒想到自己的善舉會在幾天後害死自家的狗,卻也暗暗鬆了口氣。
狗肉湯已經煮得差不多了,她盛了碗給自己,邊用木匙敲落我試圖伸進鍋裏的手。
剛縮手捂住手背,飽含肉湯香氣的白煙跟著迎面飄來。
「不要告訴我爹孃。」
我急不及待地伸長連着牆壁的雙手接過湯碗,並在嘴巴上方把碗翻轉。
好燙!舌頭彷彿被火燒過般刺麻漲痛。
一時間整間房子都在晃動。
牆壁被她張開十指死死扣住,殊不知我比她更加慌張,「放……放開我!」
愣神之際,竟有十多隻女人的手聯合將我……幡然留意到原本藏匿體內,如今懸掛半室準備揮向自己的鐮刀。
那個人類不安地注視我,慢慢轉為警惕地問:「那把切過菜的鐮刀……」
「你也發現了?」這是除幸以外知道我偷偷用過鐮刀切菜的人,「因為用起來很稱手嘛……你有甚麼意見?」
「狗肉湯給你,鐮刀給我。」
她提出的意見正中我喜好,使我不禁嚥了唾液。
「不錯。」
不用須臾,大鍋就變得乾乾淨淨。
我恢復人形癱坐在地,瞇眼感受灌滿腹中的溫暖異物,看着一直插在裏面的東西慢慢被擠出體外。
還正在被拉出去——
「像你這種庶人在生前嚐過肉味已經是莫大的福氣,休想繼續玩弄我!」地上的影子升高作警告,儘管這是徒勞的。
恐怕她已經知道我不敢碰「她」,才會在連本人都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彎起雙眼,撫摸着即使是門外漢也能判斷出價值不菲的鐮刀看我。
怎麼會⋯⋯?!
對面忽然雙眼睜大、肩膀抖動,緊接傳出金屬砸地聲,呆滯注視血液潺潺湧出割口,蜿蜒流至指尖,接二連三滴落刀背,轉眼間被吸收。
「這柄鐮刀可是會吸血的哦。」
然而一片好心非但被辜負,更招來暴風雨般激烈的報復,低泣着懇求對方輕點才肯放過我。
隨著異物一件件抽離體內,漲痛之後,便是劫後餘生的舒爽,情不自禁越加深陷她懷裡微微抖動着。
「啊、身體不受控制就……你為甚麼要對我這樣做?」
可是我已無力擡頭,只好就着這個別扭的姿勢繼續說:「即使見過狗騎跨,你應該很少看見人類這樣做吧,為甚麼反應那麼平淡?」
「為了區分你和其他人類,我也想知道你的名字。」
我握住她的滴血的指頭拉到嘴邊,變換着角度發出嘖嘖聲,趁其扭動身體躲避翻了個身。
「沒用的,我不僅已經知道你的名字,還有它的意義。而且『暗』可不是假名。」
我的視線穿透俯視我的人類雙目,摸透她的想法之餘反握那隻放在肚子上的手,觸手擠入凸起的指骨,整張覆蓋凹陷的皮膚表面。
「明明身體像根乾草一樣又乾又瘦,臉上卻嵌有如此頂級的黑珍珠。就連我都要妒忌……是擔心你會被她們捉走取代我了。」
她們?
「我的姐姐們——其實按照被創造的順序理應是妹妹們,聽不懂可以理解成一種情趣。」
「看不出你也挺有情趣的,『殺了我的狗就代替牠』甚麼的,不幸的是,我可是神。」
「無所謂。」
誒?認真的?這個甚至還未發育的十歲小孩?
「如果你想成為我的眷屬倒是可以考慮。」
壓在小腹上的手稍微往下施力。
我無奈順從而改為四肢伏地,變成那條狗生前的樣子,她卻叫我保持人形。
「叫聲聽聽。」
「唔嗯嗯……」
「主人。」
「今天魔女教徒的傳教士來過這條街上了。」我們就像普通尋常人家一樣在飯桌上引出話題。
飄浮上升的白煙被輕輕吹散,我雙手捧碗,小口小口喝着暖和的湯。
「那個這年來興起的宗教組織?還說可以幫人實現願望,不知道它的神和我們的神比哪個厲害?」幸笑着彎起手肘頂我兩下,說完偷瞄了下對面。
我跟著擡頭,和主人四目相交附和:「是啊,真可疑呢。」
又過了一年,幸二十有五,每天需要操心的已不僅那羣胃口越來越大的傢伙,還有被這羣臭魚爛蝦吸引而來的蟲子。
今晚窗外的明月又大又圓,鮮豔的紅色懸在頭頂,正是書上描述的不祥之兆。
「不妙了!地下私墊的事暴露了!」
「那孩子們呢?」
「這個時候還記着他們?」
「你能狠下心嗎?」
主人沒有理會,而是眼睜睜看着多年心血被火光吞沒,突然咳嗽着逃出外面,低頭發現油燈已被她遺棄屋內,隨即拔腿就跑。
「喂!前面的站住,晝刻已過,犯夜者需笞打二十下。」
幸突然伸直尾巴,我立即知道她又想做出甚麼不智之舉,但她唯有親眼確眼過我們的家已經被大火填滿,才肯相信我的話。
「可是……應該沒那麼快啊?」她一臉不可置信。
「啊…啊啊——着火了!」我們的鄰居偏偏在這種時候撞見我們,「你們在做甚麼呀!」
「你給我解釋下自己為甚麼這個時候還在外面晃悠,然後我會將你送到衙門。」
偏偏在這個時候迎面撞上夜間巡邏的士兵。主人咬牙,心想自己恐怕是插翅難逃了。
「怎麼回事?那邊着火了!得趕快叫人過來……」
趁牢牢扣住肩膀的力量減輕,「主人」馬上躍進地面後迅速遊走。
與此同時,我們已經在夜色的掩護下翻越離這裏最近的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