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萬丈深淵

作者:我是赤瞳 更新时间:2019/5/6 20:56:42 字数:5031

劊子手看起來很不自在,拖在地上的「刀」顯然不是他慣用那把。

他滿臉狐疑地瞅了眼跪在腳邊的「小孩兒」,視線撇向旁邊的監斬官。

身披大紅斗篷的監斬官頜首,抺了把汗,手臂一揮,大喊:「午時已到,斬!」

話音剛落,助手們一哄而上,抽出犯人背後寫有「立斬謀反者陳一索」的木牌,把她按倒在地拉直雙腿。

「惡煞都來!」劊子手隨着鐮刀舉起吼一嗓子。

「不是!不是的!不都是因為錢嗎?!因為我們一直以來買書都是用的假錢!」

此刻的幸就跟竹籃裏的魚沒有兩樣,她一邊反駁,一邊使用武力從人群尾部開闢出條生路。

「滾開!都給我滾——!」

就在鐮刀揮落瞬間,幸幾乎貼上刃面,以致於她能看見自己的絕望眼神,以及牢牢摟住自己的嘴和腰的手臂。

時間彷彿靜止。

下秒,群眾的歡呼聲如鞭炮炸開,而百鳥驚飛。

陳一索斷開的上半身像砧板上的魚似地彈跳,連綿不斷的哀嚎聲灌進聽者顱內。

「——!——!」

幸發了瘋地在地上翻滾,口鼻間溢出微弱藍火,煙霧使她淚流咳嗽不止,充血雙眼四處張望,下定決心要撕了敢阻她的人!

滿腔憎惡憤怒從捂住嘴巴的手延燒至胳膊,最後來到自己身上。

還未從震憾中走出,眼前人已然拖動殘缺軀體爬上前來。

鯉魚打挺!幸坐起身,含糊呼喚不斷地使勁向陳一索伸長脖頸。

如被箭矢擊中後背,一瞬的疼痛攜着巨大的衝擊力,徹底把她擊垮。

滿地的爛菜和碎雞蛋墊在臉頰下方。

脖子加上厚重枷鎖。

她已無力思考。

「這血噴得可真猛呀~就像有推動力一樣,你也能看見她沒救了吧?喂?喂喂?」

……

「噗⋯咳咳!咳!」一團團黑氣隨著幸重新睜眼用力咳到戴維斯臉上。

定眼一看,如同大筆一揮濺落跟前的深紅血跡近在他們跟前,再往前,是同樣趴在地上,正死死盯着他們的陳一索。

幸即時渾身起遍雞皮疙瘩,衝出去不成,之後便是戴維斯為她理順事情發生經過。

「武器放下!你們是甚麼人?有甚麼目的?」其中一名衙役衝着他們大聲質問,一邊手執長槍挑起趴在地上那人的兜帽。

當幸的容顏出現在太陽底,以及各人眼皮下那刻,他們的怒火更盛,足以吞併方才親眼看見劊子手被握在自己掌心的大鐮刀斬首的恐懼。

「是她!我就說那個狼姑娘果然還在城裹!」

「我的孩子⋯⋯都怪她!嗚嗚⋯⋯」

「去叫增援!妖女的同伙落網了!」

有人哭泣,有人癲狂,刑場中心亂成了一鍋粥,更有甚者衝過衙役阻攔,試圖把幸拖進人群。

「啊!」

她二話不說對準那人噴火,手掌張開至極限,卻只從燒焦裂開的肉裹冒出絲絲藍火,讓人嚇一跳。

事態徹底失控。

「不是說去叫增援了!人呢?」

「別催了別催了!誰能想到事情會鬧得這麼大,要怪就怪那個妖女!」

「礙事!」聲音的源頭向騎在幸頭上的戴維斯伸長手臂。

唰一聲,斗篷被扯掉,明晃晃的羊角出現在幾百雙眼睛下,非人的黑底紅瞳登時收縮,尾巴快速綑起背後亂蹬的雙腿。

前面的人大喊着「有妖怪!」不斷往後退,後面的人便找準機會擠上前。

人群底下的影子不合理地扭曲,如遭風暴席捲,一陣大呼小叫過後,人們紛紛倒個七歪八扭。

目睹全程的幸警愓地豎起耳朵,上方接着響起幾聲乾笑,語氣微慍。

「你就這麼急着去死?」

幸沒理他,而是絕望地看向自己摻雜汗液和塵土的雙手。

在囹圄裏,阿一當面被搶走那幕——這四個月以來的夢魘閃過眼前。

戴維斯再也熱悉不過的哀叫再度響起。

「救不回來不挺好的?反正即使保住性命也是癈人一個。」

反覆撫摸頭頂的奇怪觸感惹得幸詫異抬頭,但她很快被抗議似的嘶吼聲勾回注意力。

目視前方,有具仍然活着的屍體向他們爬來。

陳一索佈滿紅血絲的雙眼死盯住幸,喉頭滾動,突然嘔出大口鮮血,前肢摔倒,下巴狠狠撞向地面。

同一時間,躺倒在她旁邊的染血鐮刀從地上彈起,竟然勾住了石子並且奮力甩飛自己,一路滑行到前方數米外。

戴維斯接着道謝。

兩隻斷手不約而同地,爬向鐮刀,手套開口朝後,大搖大擺地展示手腕橫切面。

除了毛骨悚然以外,直覺告訴幸,這和她的手一度不受控制脫不了關係。

綜使火勢減弱,它卻走在掌紋軌跡上串連成線,不動聲色地往對方大腿上按下烙印,霎時滋滋聲與布料燒焦味迸發。

那張和她某個熟人一樣討人厭的輕浮嘴臉總算收斂了些。

但是斷手沒有要停下的樣子。

直至陣陣烤肉香氣飄出,幸匆匆收手,臉容扭曲的反而是自己。

「唔⋯唔——!」

她決定換個方法,於是捉住喉嚨下方交叉的小腿,竟嘗試硬生生分開它們。

屁股下方的後背肌肉明顯繃緊,戴維斯無動於衷。

秋葉直直往下墮,人們的影子拉長,太陽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西移動。

「沒用的沒用的~有這閒功夫還不如想想自己幾天已經沒吃飯?」

「你說得對。」

「……?」

「我拿得出手的,就只剩這條硬命了。我要把這具身體讓給——」

「我不要。」

「我不管。」幸說罷伸長舌頭,尖銳獠牙劃破舌面沁出血珠,「來之前你不是也『露過一手』嗎?麻利的,不然我親自來。」

絞緊脖子至現在的雙腿突然鬆開,幸感到奇怪,而且仍然喘不過氣。

「那個曾經在手術台上不肯嚥氣的你到底去哪了⋯⋯」

「甚麼意思?你想說我『還不如一早死了』?」

「是啊!」

突然被衝着耳邊大吼,幸當即皺起臉捂著耳朵吡牙咧嘴,嘴上不忘逞強,「你憑甚麼這樣講?」

「這麼快就忘記自己說過甚麼了?『死得體面總好過難看地活着』⋯⋯現在我好像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不過⋯⋯」

「我答應你。」

幸即時點亮雙眼。

再被吹熄。

「不過已經沒意義了。」他的句尾上揚,語調帶着明顯的喜悅。

「媽的死王八羔子⋯⋯」

跑了一大圈,到頭來在家旁邊的小院子找到人時,幸趕緊脫下厚麻衣,改披在那隻躲在荒癈已久的狗屋裏瑟瑟發抖的禿毛猴身上,自己則是氣得發抖。

「你知不知道自己差點兒就死了?要是我再晚一點找到你⋯⋯」

那時候的陳一索和她口述中過去的自己別無一二,像隻被打斷腿扔出家門而且滿身屎尿的流浪狗。

區別只在於她是主動跑出去的。

幸把陳一索抱回屋內,按住她的手臂磨擦生熱,捧起她凍僵的雙手呵氣,給她擦身,餵她吃飯。

陳一索被幸的喋喋不休煩得別開臉。

「要是我沒了你的話⋯⋯」

儘管如此,她的雙眼卻是亮晶晶的。

「別再隨便跑出去了,你有在聽嗎?」

刺痛發癢的側臉冷不防被濕布覆上,陳一索打了個激靈。

見狀,幸再度放輕力度,捏着布塊一角連續點印腫脹處,嘴上還在再三詢問「疼不疼」。

「你好煩。」

她被改造成傀儡的爹娘被影子牽動手腳,上前收走東西。

但她忽然想起甚麼,擺擺手,改讓他們收好自己。

幸趁機捉住對方的手,深吸一口氣,把白天的話題拉回來。

「我是不會把你交給衙門的。」

「但你清楚自己到底做過多麼泯滅人性的事嗎?」

「還有,你知不知道自己弟弟或妹妹當年埋哪了?隔天我去給衪帶點東西。」

「沒必要,對他們來說只是個捏壞的泥人罷了。」

似是要印證自己就是天生壞種,陳一索偏頭看著飄雪的窗外加以補充:「即使那個女人的肚子是圓的,我還是會下毒。」

「可你是人,老旺財是狗,怎麼能混為一談呢?」

「誰說人不能吃。」

幸拗不過對方,結果就這麼不了了之。

當晚,忍受着小屁孩兒不知輕重的肘擊腳踢,幸執着且強硬地拉着枕邊人揉進懷裏。

怕她冷,又把腿和尾巴搭在腰上,兩人前胸貼後背側躺着。

然而稍加用力,骨頭就擠進肉裏,比木地板還要硌人。

但幸非但沒有鬆開,相反,她抱得更緊了些。

被圈在懷裏的人兒反倒不安分起來。

酥麻觸感彷若髮絲擦過唇瓣。

幸在半夢半醒間下意識舔了下嘴唇,立刻觸電清醒。

她首先質疑自己的教導出了問題,其次是擔心對方日後嫁不出去,更怕禍害別人。

她又捨得阿一出嫁嗎?

既然這樣,還不如照顧她一輩子。

幸和自己達成了共識。

然而這種安穩日子未能過上多久,她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假設陳一索得逞,幸無法想像對方被整個社會追打、唾棄和放逐的景象。

「親上加親不很好嗎?」和她們相依為命的第三人發自內心的詢問讓幸越加迷惘。

但是沒有意義了。

她的目標、她的價值、多年來以及肩上的重擔,以及她的一切!

凡是得到的,到頭來都留不住⋯⋯從小到大都是這樣!

「不⋯不不⋯⋯不!」幸一邊極力否定,一邊極力伸長手臂,妄圖捉住眼前徐徐升起的白煙,「別走!」

被浮空雙手握住的鐮刀「衝」到戴維斯面前,血跡飛濺臉上,刃口對準他自己。

「你又要做甚麼?」

此時此刻容不得幸意志消沉,回想起手執刑具卻落得人頭落地下場的劊子手,她不安地扭動起下腰,「喂!」

「你們一直以來就是用它來切菜斬柴?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都一樣的暴殄天物。」戴維斯正眼沒瞧她一眼,聲音不確定因為何種情緒在發抖。

鐮刀被人握在手裏,它反而帶動雙手往外彎。

每移動一寸,它都會傳出詭異刺耳的金屬魔音,猶如弓弦拉緊,蓄勢待發。

「我不會讓你死的。」

似乎不再掩飾,戴維斯的語氣透露出深深的疲憊。

「你給我⋯⋯滾下來!」

獠牙刺進大腿,讓人忌妒的生命力在口腔爆發。

猶如涼水撞上燒紅的鍋,她的體內瞬間沸勝,同時反胃連連。

騎在身上的人也有了動作,他勉強挺直背部,擺出類似投降或代表自我犧牲的姿勢。

然後開始吟唱起某種咒語。

「以靈魂締結的契約就連神也不可侵犯,而你無需付出任何代價,這就是我贈予你的祝福。」

「幸,活下去。」

「戴維斯!」

血雨從天而降,洗涮半空,獨獨他們背後的雨水不是直直往下墜,雨水軌跡交錯滑行,顯現出懸浮半空的人形輪廓。

「不僅身上沒有味道,就連氣息也⋯⋯」

自己引以為傲的嗅覺淪為廢物,幸慌了,天空火紅、大街無人等等⋯⋯城中異象接連湧上心頭。

想到衪可能一直像影子那樣緊緊挨着他們,幸感到不寒而慄。

以致於她沒發現身下越來越大的黑色旋渦。

這時候她應該站起身,卻覺周身軟綿,就和倒在身側的無頭殘軀別無一二。

「喂,醒醒⋯⋯我要怎麼辦?你說句話啊!」幸無助地推搡旁人的背,拉他的手臂,來回顧盼前方和身側焦急道。

手底的觸感砰然化灰,幸呈跪姿悵然滑坐地上,不知所措地仰望這名不速之客。

衪咆哮着拔出捅進眼睛裏的怪狀長予,濃厚惡意迸發而出。

一聲低沉呻吟響起,長予刺進了戴維斯的後腦勺扛到肩上。

雨勢變小。

那個離地半人高的的詭異人形輪廓開始瓦解,衪捂著單邊眼睛,眺望前方,突然發狠一腳踢飛鐮刀,轉身。

衪要走了!

幸後知後覺地張大嘴巴撲上去,卻眼睜睜看著自己穿透對方身體伏倒在地。

她搖搖晃晃地爬起身,撐起昏沉腦袋,向那漸行漸遠的模糊身影伸長手臂。

咔啦。

太陽如同銅鏡墮地般四分五裂,露出缺口,背面是暗紅天空。

力竭倒下後,仰天看見這番景象,幸選擇閉上雙眼,堵上耳朵,意識縱身投進深不見底的絕望,下沉、下沉,再下沉⋯⋯

當她再次睜眼時發現自己倒在一片癈墟的正中央。

狼耳登時豎立,鼻子抽搐,雙眼睜圓環視周圍。

極細的拍翼聲經過。

一息間,小鳥已經被碩大爪子壓制地上。

感受到掌心傳來與那小小胸腔不相符的激烈跳動,幸定住了,鼻頭皺得沒剛才深。

五指山移開,小鳥即時躍起身,攜着沾血的喙調頭,撲閃着翅膀飛快逃離自己身邊。

緊接傳出異響,一隻瘦骨嶙峋的黃鼠狼貿然衝出,叼走鳥之餘轉角逃去。

一陣涼颼颼的風刮過。

幸想起曾在小時候撿到掉出巢外的雛鳥,決定偷偷藏起,把這個虎境和自己的孩子拉扯大的過程。

昔日用牙齒研磨蟲子時的苦味泛起舌苔,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趕忙搖頭驅逐那些無關緊要的回憶。

自己只需要記得最後牠被叼走了。

幸木然地凝視放飛牠的那片天,劃過天際的長嘯仍在耳邊迴響。

時至今日,她時常在夜裏驚醒,看見身旁呼吸均勻的人兒才定下心來。

她依稀記得自己當時哭得可傷心了。

可是周圍狼不理解或嘲笑無異於往傷口上灑鹽⋯⋯改成『踩一腳』會更加恰當,鹽可不便宜。

冰雪消融,綠意冒出頭來,媽媽像往年一樣從城裏回來。

她的女兒又趁她看不見的時悄悄長高,以及變得更安靜了。

經過一番扭捏,幸總算願意透露收養的小鳥被老鷹叼走的事情原委。

但她未如想像中遭受白眼,而是被告知:你可能更適合和人類一起生活。

感受着那温暖但略顯陌生的懷抱,即使淚水仍在眼眶打轉,幸輕輕點頭。

卸下人類社會的特產沒過幾天,媽媽又揹起竹笈,下山去了。

自從再被遺留下來,日復一日,幸滿懷期待地眺望離這兒最近的人類城鎮。

最後等來的卻是一則口信。

「她死了,是累死的 ,已經埋了,」

傳話的狼來自另一個狼群,據說曾聽說媽媽的事,才跟隨她成為人類的「走狗」。

接獲親人死信的幸沒有歇斯底里,甚至沒有流淚。

她只恨自己當年不夠任性,沒有打滾撒潑,不管說啥都要媽媽留下來。

她因此被誤解成冷血,來自狼群的孤立讓她比起老弱病殘的狼還要低賤。

多年以後,幸追隨媽媽走過的老路,來到赫焱城,來到這處無數人前仆後繼,最後黯然離去的傷心地。

有塊長形焦炭直挺挺地闖進視野。見者立馬彈開,然後弓着背、皺着鼻頭緩慢湊近。

意識到那不是人,只是塊燒焦木頭而已,毛髮紛紛停止豎立。

孤狼隨意壓下爪子,欲抬起下巴遠眺,粉碎聲應一瞬的失重感竄入耳道。

就在那刻,幸心裏咯噔一下。

她嗖地扭頭望向身後,扭着脖子了。

只好右手捂住痛處,像學步的嬰孩那樣大腿打顫,從四肢觸地改以雙腿直立,蹣跚走近燒焦倒塌的房屋。

「呼⋯⋯呼⋯⋯」

沾滿黑灰的手在臉上反覆塗抺,直至像被戴維斯說過的棲息大水的八足生物噴墨般滿臉烏黑,不知疲憊地挖掘瓦礫雙手總算停下。

燒得不完全的書本碎片攥在掌心。

戴維斯說過的話恍若在此刻應驗——即使陳一索死了,自己還能找到她。

幸脫力坐在曾經的家門前,仰面朝天,避免它被淚水打濕。

雲層裏翻湧着火光,地平線鍍有金邊,不確定現時處於黎明或黃昏。

決定了。

她要帶阿一和戴維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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