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又见面了啊。」
悬挂咖啡店门后的铃铛自梅奥努进门那刻起摇晃响起来,这次他不需四处张望,便于一瞬间寻获格雷尔坐在与上次一致的座位上靠窗的身影,因为对方正以怨恨的眼神盯着自己看,简直恨不得大卸八块一样。
梅奥努心虚地别开视线,抱着早死早超生的心态快步走到对方身旁,坐到对面的座位上阿谀奉承起来。
「女王大人今天好像有点不同了?是因为外套的关系吗?」
格雷尔无动于衷地斜睨双臂环胸,正眼也不瞧他一眼,正当对方尴尬地沉默片刻后又要开始奉承时,视线忽然回到正面,紧追不断躲闪的双眸打断了他的话,并伸出右手摊开。
「道歉呢?」
梅奥努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地瞪大了双眼,抽起置于桌面边缘的餐牌放到对方手上,并面露歉色地低头掏出钱包数了又数。
「关于昨天逃掉让你替我付账一事…不好意思,所以今天由我请客好了,咖啡店的消费蛮高的…如果你不报复我话应该能够负担得起的,应该…」
格雷尔随手抛下餐牌,斜睨望向窗外阴霾密布的天空嗤笑一声,随后捧起呷了一口浓缩咖啡,让别的苦涩盖过心中的苦。
「…我才不稀罕那点零钱,而且原来在你心目中我就是一个蛇蠍心肠的女人?」说罢他放下咖啡,擡眼注视着对方防止出现任何伪装的机会,连本人也出乎意料的平静地敍述事实。
「你应该道歉的是威廉才对,他毁容了,更瞎了一只眼。」
他说罢又捧杯呷了一口咖啡,接着注视着对方受到浓雾掩盖,看不见其底下情绪变化的双眸等待回复。
梅奥努平静地注视着他,沉默片刻后忽地垂下眼帘「是吗…没有工伤赔偿还真可惜。」
「别装傻了!」
格雷尔向来少得可怜的耐性近乎被磨光,便露出凶狠的一面来,要知道他可从来不是个有耐性的人,站起身来,单手撑着桌面俯身向前,揪起他的衣领低声吼道
「别以为凭着你的劣质演技能够骗过顶尖的女演员,也别低估我只是个整天等着白马王子的白癡,威廉的同事只有你,虽然不知道你的动机,但嫌疑最大,有嫌疑在身的亦只有你。」
梅奥努被迫仰首与对方互相注视,窒息感和压倒性的气势使他蹙眉半眯起双眼,脣瓣半启极力索取着空气,此时,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浓雾竟出现了消散的迹象。
格雷尔顿时一愣,心中略感诧异,手上的力度依然不减半分,却安静下来等待雾气完全散去,本以为能透过瞳孔的色彩,确定眼前的人无论是心理抑或生理的层面上都是一头如假包换的害兽,可他看见的,只有空荡荡的眼窝,内壁的微丝血管因此清晰可见,犹如一具被挖去了眼球的尸体,看起来尤其渗人。
尽管作为一名回收科里阅历颇高的死神,无论是多么骇人的死状都早有耳闻,因此他的内心不仅没有半点波澜,反之更生起一股好奇心,于是伸出食指和中指,无视对方的惨叫接二连三地往眼窝戳去。
「你真能看见东西吗?」
……
「道歉呢?」
梅奥努双手捂着双眼,原话归还给格雷尔,但后者闻言挑眉,捧杯连续喝下数口咖啡,以不屑的眼神注视着对方转移话题。
「那是两码子事,倒是你,是时候给我详细道来当时到底发生了甚么,而且是甚么造成他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了,硫酸?抑或是……」
「福尔马林。」
梅奥努打断了他的话答道,换来的却是从手指之间的缝隙中所见对方不信任的眼神,无奈之下,他只得放下双手,瞪大了眼窝证明自己。
「你觉得我的眼神会是在说谎吗?」
格雷尔却正眼也没瞧对方一眼,斜睨注视着窗外昏暗的天色揶揄一句「连义眼都懒得装上,居然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只是褪色了而已。」梅奥努说罢,空洞的眼窝里冒出雾气聚拢且将其重新掩盖起来。
但格雷尔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他的兴趣早已降温,转而投入正事。
「你忘记我说过甚么了?你那点半弔子水平的演技是骗不了我的,福尔马林更不会是用来融尸的。」
梅奥努闻言注视着对方摊手作无奈状「都是同行的岂会不知道,但有时候无知是福,我想过的是生活,而不是每天担惊受怕哪天会被回收地生存,除了腐蚀性极高以外,其他的,便是高层的事了。」
随后他垂下眼帘片刻后擡眼,斜睨望向窗外,一面故作看风景地凑近对方继续说道「接下来仔细听着,我是勉强把你当作朋友才告诉你的。」
「别故作神祕了,而且”勉强”?你那是甚么意思?!」格雷尔蹙眉低声骂道,尽管如此却还是不禁凑近了耳朵。
「除了史皮尔斯以外,你有出现损毁吗?」
格雷尔略显困惑地沉默片刻,随后低下眼帘再次捧杯「没有。」
梅奥努听后顿时松一口气,与此同时,眼中的雾气出现了消散的迹象「次品…前任助手正是因此遭到回收,我可不想也在工作时段遇见你们。」
说罢他眼中的雾气完全散去,补充道「虽然只是伪善而已,但只要不牵连我的话,看在你的份上…除了钱以外,在力所能任的范围内我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应该是场不错的交易吧?」
「你刚才重复了不仅一次的“回收”是甚么?」
格雷尔像是在心中早已拟定问题地,在对方话音刚落之际抛出问题,另一方面亦能防止反悔,可此话一出,店内的古典音乐彷彿忽然间戛然而止,周遭的视线顿时齐刷刷聚焦到他的身上。
梅奥努顿时敏锐地察觉他人的视线而警惕起来,来回环视周遭不同含意的眼神,一面蜷缩起身体,往窗边挪动试图藏起自己低声骂道「该死……」
旁人的眼神里分别蕴含着各式各样的情绪,有担忧、幸灾乐祸、怜悯等,甚至有人低头双手握拳十指相扣祷告起来。
格雷尔同样环视一圈周遭,除了意识到自己误入了禁区,更隐隐察觉到了“回收”背后似乎隐瞒了甚么,于是故作无事地扭头望向窗外,注视着比起刚才越发厚重的阴霾,捧杯将馀下的咖啡一饮而尽,随后站起身来,无视他人的目光神情自若地走到走廊上。
「还不快走?看起来可快要下雨囉。」
他注视着蜷缩在窗边无视自己的梅奥努催促道,并不耐烦地挥动捏在手中的账单扇起风来,语调中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补充道「哼,难道是害怕遭到报复了?不过我可不会是那种小家子气的女人。」
说罢伸出手,强硬地拉起对方的手腕,从等待自己付账至走出门外一刻也不松手,直至到了街道上,离店舖有一段距离后才逐渐放松下来。
「呼…呼……」梅奥努无暇挣脱,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弯膝弓背粗喘着气。
「才走这点路就撑不下去了?」
格雷尔见状厌弃地甩手改为双臂环胸,一面远远透过窗户望向咖啡店内部,当联想起也许店内的人同样在注视着自己时便不禁浑身一颤,随之生起一阵恶寒,并转移视线望向梅奥努。
注视着梅奥努弓背时所凸显出嶙峋的背部,他又生起了一阵恶寒,可随即忽地察觉甚么地擡手、摊开掌心,注视着刚才牵过对方的手期间曾来回握拳后重新摊开,亦逐渐瞪大双眼,显得不可置信的样子。
「你到底…在里面套上多少件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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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呢~」
葬仪屋坐在置于会客室中央的其中一张真皮沙发上,伸手往置于面前的茶几上的骨灰坛,从中抽出一块饼干,说罢丢边嘴里咀嚼起来。
「是吗…?」在得知面前的人与自己交情不深后,暗顿时失望地垂下眼帘,却不时擡眼瞄向对方。
葬仪屋见状疑惑地微微歪头,一面将骨灰坛抱到怀中问道「请容小生一问,为何你会特地趁着宝贵的休息时段前来与小生讨论对你的观感?是发生甚么了吗?」
暗闻言徐徐擡头,注视着对方沉默片刻后,选择了如实告知自己失忆的事,葬仪屋抽出饼干的右手亦在此时忽地止住,悬在半空,似笑非笑地仔细聆听着对方的话。
「虽然小生确实对关于你的事一无所知…嘻嘻、毕竟不可能会是未来或曾经的客人嘛~不过--」葬仪屋在关键的位置打住,思索片刻后才继续道。
「小生倒是经常看见你…以及幸跟随在赤瞳的左右,不是吗?」
暗闻言用力点了点头,颤抖着嘴角扬起一抹虽不完美,却不带任何杂质的笑容,眼神不加保留地催促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然而葬仪屋却先是悠哉地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随后翘起二郎腿,从骨灰坛里抽出一块饼干叼在嘴里,并捧起骨灰坛放到茶几上推往对方面前一面问道。
「不妨来一点如何?」
「哦…嗯、谢谢你。」
暗从中抽出一块后低下脑袋支支吾吾地道谢,随后模仿对方将半块饼干放入嘴里,注视着握拳置于膝上的双手,蹙眉轻声催促起来「我还想要知道更多……」
「哎呀哎呀~」葬仪屋露出苦笑,看似很是为难,然而笑意的弧度却弯得更深,愉悦地轻晃起脚尖继续笑道。
「居然连这想不起来了吗?曾有数次小生与赤瞳会面时你也在场呢~虽然未曾直接跟你交流过,但据小生的印象,你可是位谈吐得体、温文尔雅的人哦,想必你一定备受看重吧?」
暗听着的同时不时微微点头,待对方语毕后思索良久,才擡眼再次瞄了对方一眼,葬仪屋见状先是颇感疑惑,随后忽地咬断饼干,接着想起了甚么地添加补充。
「不仅如此,小生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也是就像现在一样畏缩的模样呢。」
「真的吗……?」暗垂着脑袋,弓背双臂环抱自己轻声问道,并不时擡眼瞄向对方,数次累积下来后让他大感困惑。
「当然了,小生有何理由欺骗你呢~?」
葬仪屋以轻快的语调笑道,说罢又从骨灰坛里抽出饼干丢进嘴里,咀嚼数下咽下后,他的语调一改刚才的轻松愉悦,幽怨的语气与强烈的压迫感迸发,使人不禁往后挪动身体试图逃避,但可想而知,无论如何后退,背后仍然不会凭空生出退路。
「难道…你不信任小生吗?真过分呢~居然连最亲近的人的朋友也不相信……」
「不是的!」
暗被说到痛处后顿时擡头反驳,可好不容易提起的气势,就像困在玻璃杯内的火苗般因缺乏底气而迅速熄灭,紧接着重新垂下脑袋,陷入自责与后悔的轮回。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如果有甚么地方冒犯你的话…我会改的……」
他低头不断道起歉来,刻在身体上无法轻易癒合的伤痕至今仍然不时隐隐作痛,不经意间揭起伤疤时更是疼痛难忍,犹如受伤的人会本能地想要捂着伤口般,他亦在使用着自己的方式试图止血。
葬仪屋忽地擡手打住他的话语,并随之勾起一丝淡笑「与其计较那点小事,说起来…小生已有一段日子没有拜访过赤瞳了呢,不知她最近是否安好?」
暗听后连忙点了点头,并勾起一抹微笑朝他一笑。
葬仪屋见后回以一笑,接着问「那请问她这次筹备着计划呢?说来惭愧…我们彼此都因为忙于私事而各奔东西,联系也逐渐少了。」
可这次暗摇了摇头,随后将手伸入兜里,却在擡眼瞄了对方一眼后面露疑色,并抽出空无一物的手「…主人这几天来时间相当充裕,若是有些事不方便跟我说的话,你可以亲自拜访他。」
「那可真可惜。」
葬仪屋沮丧地垂下嘴角,低头从大袍里掏出陀表打开,看见所显示的时间后叹了一口气,注视对方面露歉色地起身,随即旋身就要离开。
「真是遗憾呢~都这个时候了,因此小生是时候要离开了,谈心就在下次继续吧。」
「嗯…让你感到烦躁了真是对不起……」
暗低声道别,葬仪屋听后止步并且回头,漏出刘海的左眼略显惊讶地瞥了他一眼,随后回到正面,重新迈步往门扉走去。
「葬仪屋君…!」
忽地一声呼唤再次拉停了他的脚步,回过头去与暗对视后,果不其然地他顿时变得弱势起来,脣瓣之间拉开一条细细的缝,从中吐出声若蚊蝇的话语。
「我以前…是这样称呼你吗?」
「好像是呢?」葬仪屋的语调中带着不确定性地望向别处答道,语毕便面朝门扉继续走去。
「那个…你的后颈……」暗再次出声挽留,但对方的脚速依然没有半点减缓的迹象,语气中更隐晦地透露着不耐烦。
「又怎么了?浪费了你的时间实在抱歉,但是还请在下次另约时间再谈吧。」
「哦…」暗低声应道,随后重新垂下脑袋,斜睨望向别处喃喃自语起来,不时擡眼瞄向葬仪屋的背影--从他视觉里,对方的后颈上长有一棵紮根于皮肤的“树”,呈树状的黑色物质贪婪地从根部汲取着营养,亦不断地生长,当从谈话开始至今生长至一定程度后,粗大的树干骤然缩小,反之幼小的根部迅速成长起来。
「好奇怪…为甚么会葬仪屋君会被成为养分?可它确实是由我造成的,不妙…要是他发生甚么了…主人一定会怪罪我的……」
葬仪屋握在门把上的手停滞了数秒,随后嘴角拉起诡异的弧度,转动门把,在推门离开前回头望向暗。
「下次另约时间再谈吧,不知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