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會?
赤瞳注視着面前的木質圓桌在心裏暗想道。自剛纔受到邀請入內起,他便併攏雙膝坐在椅上一動不動,繃緊的神經蔓延並紮根身體,就連移動眼球觀察環境這點細微的動作也無法辦到。
忽然,錫蘭努瓦拉埃利亞紅茶的香氣從某處飄出。然而溫潤微甜的氣味纔剛令人稍稍放鬆下來時,女人的嗓音毫無預兆地便從身後傳出。
「久等了~」
儘管她的語調愉悅,赤瞳本已端正的坐姿卻更嚴謹了半分。然後故作鎮定地徐徐回頭,出於禮貌與對方四目相投後致謝。
月小姐率先分發作爲客人的赤瞳的紅茶後,其次是阿斯蒙蒂斯。就在這時,一聲驚呼混雜着杯具碰撞聲打破了古典樂營造的寧靜氣氛。
與此同時,赤瞳瞪大了雙眼。視線沿着她泛紅的修長手指上的水滴滑落,注視着紅茶滲入繡有蔓藤花紋的餐桌布上,猶如大片的血跡般往外蔓延,自己未能及時抽離的雙手亦因此遭受牽連。
接着他不禁倒抽一口涼氣。但令其真正驚訝的不是對方的燙傷,而是空氣中除了紅茶的芳香以外,還摻雜有坎特雷拉的味道。
那是月小姐--準確來說,是自己的生母和阿斯蒙蒂斯身上共有的味道。
赤瞳連忙屏息掐緊變得乾燥起來的喉嚨,指甲陷入皮膚的痛楚使他清醒過來。藉此懲罰自己有如看見骨頭的狗般止不住地流下唾液。
即使壓抑了遭到煽動的慾望,他卻無法以同樣的方式阻礙記憶湧現,只能眼睜睜看着坎特雷拉將當年那些說不出口的遊戲從體內拖出,並捧起它們強迫自己面對。
「她」置身於唯一的光源下,猶如雕塑品般完美的雪白胴體與各處散落刑具的小房間格格不入。但對於飢腸轆轆的人而言,比起成熟女性的肉體,它燃燒起來後也許會更有吸引力。
不過更加引人注目的是,是對方手上精緻的小瓶子。然後「她」呵笑了一聲,彎起狐狸眼後拔出蓋子,徐徐舉往頭頂後倒下。
坎特雷拉的氣味立即遍佈房間各處,酒液沿着身體的弧度滑下,最後匯聚於大敞的兩腿之間。
緊接着後腦勺驟然壓上一股重量。
赤瞳頓時因此驚醒。立即伸手捉住腦後的東西--那是阿斯蒙蒂斯的尾巴。隨後望向神情自若地處理殘局的月小姐。
雖然他早在進門前已經料到月小姐會試探自己。但現在看來,儘管作爲她曾經的左手,他仍是低估了那個女人。
阿斯蒙蒂斯與月小姐除了性格和身材以外,無論是各方面都極其相似。然而比起剛纔親自拉下神壇的前者,後者卻猶如天上的星辰般觸不可及。
雖然曾經出現過把「星星」摘下來的想法,但當想到如果真是如此,她就會成爲普通的石頭後,終究選擇作罷
然後赤瞳咬牙捧起了月小姐泛紅的手,一面接過阿斯蒙蒂斯遞來的溼手帕小心翼翼地輕印起來。偶爾間擡眼觀察對方的反應。
處理完成後,三人重新坐到圓桌邊上。赤瞳亦在此時表示了婉拒,「謝謝您的好意,但我正在戒酒。」
「那一定很辛苦吧?」月小姐聽罷頓時流露出惋惜的表情說道,隨即忽然勾起淡笑,並掏出一盒小東西塞進對方手中,「那麼也許你可以試試看我自制的坎特雷拉捲煙,不含酒精的。就當作見面禮了。」
赤瞳隨之低頭,注視着綁有紅色絲帶的銀色煙盒嚥了口唾沫,又重新擡起頭來,但當看見她期待的表情後終究無奈收下。
待離開後處理好了……
此時,緩緩注入瓷杯內的不含坎特雷拉的紅茶忽然從空中頓住。
「說起來失禮,我應該仍沒有自我介紹。對吧?」月小姐蹙眉問道。然後她放下了茶壺,看了阿斯蒙蒂斯一眼後回到赤瞳身上。
即使她的眼神柔和也藏不住眼角的鋒芒。銳利的視線彷彿穿透了軍外套及防刺衣,除了仔細撫過對方身體的每個角落之餘,更在驟不及防之時趁機刺入胸口,並把心臟攪碎得稀巴爛。
這種優雅與殘暴結合的手法很符合她的作風。想到此,赤瞳的背部頓時升起了一陣惡寒。
「我想想……」月小姐的食指輕敲着下脣說道,一面斜睨望向別處。隨即忽然止住動作,注視着攔在角落的紙張上所印的「相思樹底說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彎起眼角。
「請叫我相知好了,但當然是化名囉。看剛纔,你應該認識阿斯莫德對吧?那麼就不多說甚麼了。」
月小姐賣關子似地忽然止住話題,注視着赤瞳的雙眼停頓片刻後才繼續說道:「我今年36歲,育有一女。興趣是抄寫詩……啊,差點忘了還有一條狗。」
赤瞳猶豫了一瞬,隨即擡眼與對方四目相交,「陳一索,19歲。」
「恕我失禮,請問您的女兒貴姓?」在簡單的自我介紹後,他立即作出了詢問。置於桌面的雙手十指牢牢交纏,猶如聚集在一起互相爭奪空間鑽進體內的蛆蟲般。
月小姐聽後莞然一笑,「你認爲我們爲何都用化名?」
「抱歉。」赤瞳垂下眼簾致歉,互相交纏的十指埋得更深,眼裏掠過一絲失望。
「無妨,知道就好。」月小姐掩脣擺手笑道,一面翹起黑絲包裹着的雙腿。她半瞇起的雙眼如同狐狸般優雅,卻也蘊含着獵食者特有的狡猾,與打量獵物時滲人的眼神。
「而且,狗對人類而言先是工具,其次是食物。因此何必爲物品取名字?」月小姐不失禮貌的同時,亦充滿自信的氣勢。
她的話不乏道理,卻忽略了那同時也是一條生命。
……
「再見~下次來時不妨給我些許意見加以改進吧?」當聚會結束後,月小姐佇立在鐵門前送客離開。而她身後的圓桌上,放有三隻未沾過一滴紅茶的茶杯。
就在阿斯蒙蒂斯欲要跟隨赤瞳的身後離開時,月小姐忽地拉住了的手。
「阿斯莫德,別走。我們仍有些事沒有做對吧?」月小姐的語氣跟撒嬌沾不上邊,這是命令。
「是呢~居然聊得太高興忘記這麼重要的事了。」阿斯蒙蒂斯聽後沒有絲毫猶豫,反之勾起了歉意的笑容,一面挽上對方的腰。
鐵門隨着二人依偎在一起入內的步伐而關閉,沒有因爲赤瞳的目光而產生絲毫遲疑,猶如神情嚴肅的保鏢般機械式地執行任務。
「阿斯莫德……」赤瞳揪住胸前的衣料喃喃自語道。心裏重複證實自己的想法沒有錯,那就是在稱呼阿斯蒙蒂斯。
恍惚間,他的視野好像穿過了眼前的門,與記憶糾纏在一起。然後,看似母女的二人坐在鋼琴前的景象變得越發清晰。
淡櫻色髮絲束成小馬尾的女童伸長了手臂,皺着小臉瞪視面前的琴譜「叮叮咚咚」地敲出連貫的音符;而坐在身旁的女人數着拍子,一面往掌心重複輕揮握在手中的馬鞭,注視着女孩的眼神滿是自豪。
本應沉溺在「音樂」中的女人忽然擡頭,並與不知從哪跑進屋裏來,正在躲在門外偷窺的小鬼四目相交。
「櫻,今天的練習到此爲止。去休息吧~」女人望向身旁的女孩笑道時,飽含眼角的溫柔隨之滿溢,想必無人會不想溺斃她的溫柔鄉裏。
「哎呀。你怎麼會在這?」
赤瞳搖搖頭,然後伸手到衣袋內握緊煙盒欲要把它破壞。直至面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雙腿後才慌忙鬆手,心中驚覺剛纔聽見的聲音並非幻聽。
「請問還有甚麼事嗎?」赤瞳拉起兜帽後擡頭說道,一耐從下至上掃視了遍對方褪去了絲襪的雙腿。
「這話該是我問你纔對呢。」月小姐蹙眉反駁。隨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並邁出赤足走上前。
赤瞳同時逐步往後退,直至背部撞上牆壁後無處可逃。他眼睜睜看着對方含笑迫近、踮起腳尖--
「我明白了。你一定是想要撒嬌對吧,這點真像我的女兒呢~想必阿斯莫德正是因爲如此才邀請你來吧」月小姐將面前認識不到一天的男子擁入懷中後說道,撫上後腦勺的動作如同她的手般輕柔。
當月小姐離開時,赤瞳呆呆地凝視着她的背影,直至鐵門重新關上。他掩蓋在兜帽陰影下方的臉龐看不清表情,領口卻溼了一片。
「爲甚麼要對『我』這麼溫柔……而不是你的女兒?」
話音剛落,某處隨之響起了鐵器崩裂的聲音。
赤瞳頓時發出慘叫,臉容緊接着扭曲起來,雙膝重重落地,並猶如受傷的野獸般蜷縮起身體發出威脅的低吼。儘管實際上他的身邊空無一人。
他忘記自己到底是怎麼離開的了,身體只知道按照本能地歇斯底里地瞬移、再瞬移,直至精疲力盡後遊蕩在街道上。
儘管如此,他依然沒有忘記正事。從進門至離開爲止,都並未在獵魔團內聞到羅納德他們的氣息,契約印的位置亦未發生刺痛,代表他們尚且安全。
但空氣中所瀰漫着濃烈的血猩味令赤瞳不禁蹙起雙眉,心裏暗覺不妙。緊接着,他突然瞪大了雙眼,猶如聞到魚血的鯊魚般立即追蹤起氣味的來源。
他染上殷紅的眸子裏眼中的景象快速切換,視線來回掠過越過身邊的巷子。
毫無預兆地,他的雙腳於霎時間煞停。注視着遠方的瞳孔縮成針狀,並從半啓的嘴裏輕喚羅納德的名字。然而纔剛說罷,他便逃進了巷子裏頭,並埋頭於衣袖深吸一口衣服上沾上的香水味。
「該死……」赤瞳從巷子深處瞥了眼外面後低聲罵道。隨即連忙脫下外套揮動起來,試圖儘快散去身上女人的香水味。
是在和「那個女人」擁抱時沾上的嗎?!他立即根據記憶作出推測,因爲阿斯蒙蒂斯從來沒有噴香水的習慣。
香水味的清香與坎特雷拉的氣味交融,成爲一股令人懷唸的味道。外套在空中探動的力度因此逐漸減輕,最後更被顫抖的雙臂擁入懷中。
「下次來時不妨給我些許意見吧?」
「你一定是想要撒嬌對吧,這點真像我的女兒呢~」
當時母親的手一下又一下,輕柔地撫摸後腦勺的觸感彷彿刻進了體內般刻骨銘心。突然,某處再次傳來鐵器損毀的聲音。緊接着又是一聲慘叫。
「嗚……!」
儘管以狼狽的姿態倒地,赤瞳的額頭依然倔強地抵在地面上。他的右手揪緊從懷中落地的外套,凝視着掌心上的流淌的淡紅色血液,一面咬牙撐起劇烈地顫抖的肩膀。
「你還好嗎?!」
赤瞳聞聲頓時一愣,立即愕然地瞪大雙眼,驚訝於自己的警惕下降片刻。然後因第一層不可多得的善意而從心底湧起一股暖流,滋潤乾涸的內心。
「呃啊……」因此他發力撐起了上半身,並將掩蓋臉容梳往腦後欲表示謝意。
「謝……」然而他的話語卻卡在了喉嚨,遲遲說不出口也咽不下去。只能愣愣地仰視着羅納德,等待時間消化。
直至羅納德蹲下來與對方的高度並排,並率先打破沉默詢問:「你到底是去過哪了?」
他所說的不是「你到哪去了?」,而是上述。
赤瞳因此連同身體一起微微顫抖起來,擅長利用文字遊戲操控及欺詐他人的性格,導致對一字一句下的含意的過度執着,最終招來反噬。
「我……」赤瞳悄悄揪緊了外套欲要辯解甚麼,隨即卻又主動閉上了嘴,彷彿是被被幻想中的人辯駁得無地自容一樣。
見對方不願開口,羅納德也不迫問他。僅有湊上前,伸手細膩地抹去他沾染嘴巴周遭的血污。儘管剛開始時有礙面子而抗拒,但當適應以後,赤瞳緊繃的身體逐漸放鬆,且雙臂環胸盤坐地上,一副任人擺佈的樣子。
目睹刺蝟罕見地撫平尖刺令羅納德沾沾自喜起來。於是挪動身體靠得更近,但隨即便撲鼻而來陣陣濃烈的酒味令他不禁蹙起了雙眉。
「嗚哇,好重的酒味……」
赤瞳頓時一激靈,隨即猶如禦敵的刺蝟般將身體蜷縮成球狀。隨後他開始思考起了其話中的潛臺詞,例如「誠實是最好的品德,可是你毀約了」之類的話。
深想一層,他甚至將羅納德溫柔的舉動與曾向自己討摸摸的狗聯繫一起,最後得出了「自己被可憐了,就像街上除了翻垃圾桶以外就只能向人類乞食的流浪狗一樣」的解答。
不甘與憤怒揉搓在一起,形成一顆不定時炸彈,只差一條導火線。然而裏頭卻被其本人取掉火藥了。
理由是成年人不能再出現任何不成熟的舉止,無論它是否影響他人。就像「男人不應該哭」的社會規定一樣。儘管這些話可笑至極,卻在不知不覺間刻進了潛意識,並視爲聖旨般遵守。
此時,羅納德忽然靠得更近。赤瞳隨之瞪大雙眼,眼睜睜看着他的臉龐欲要湊近自己的頸項。但未能對方開口,便從腦中浮現出他之後的反應。
誒?好像有香水的味道?
危機感霎時間猶如觸電般竄過全身,促使沉睡的獸驚醒過來,並率先對未知的危險作出反擊。
自一聲巨響後,羅納德因此不禁扶額舒緩天旋地轉的感受,幸虧後腦勺的手臂抵消了部分的衝擊力。迷糊之際,柔軟的獨感伴隨厚重的血腥味覆蓋脣瓣,使胃部頓時湧起陣陣噁心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