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瞳視覺)
酒吧昏暗朦朧的燈光在頭頂上投下,恰好灑落身上,使我在零零散散的人羣中顯得格外顯眼。不過由於座位是刻意安排在此的,我非但不介意自己暴露於他人面前,反而爲旁邊的空座而焦急。
在等待的時間內,唯有吃着免費提供的花生,一面欣賞吧檯後方的調酒師調製雞尾酒消耗時間,不時掏出手機檢查時間。當發現時間到達下午三點時,更感到體內的躁動促使血液流動明顯加快。
除此以外,不知是否空氣中的酒精氣味影響,不僅感到喉嚨越發乾燥,思緒更是亂成一團亂麻。我很清楚,這是戒酒產生的後遺症。
迫不得已之下,只好點了杯冰水。冰涼的口感入喉時雖然起到了舒緩的作用,卻越發勾起對酒的思念,連一杯普通的水也會看成清酒。
就在思緒的渾亂蔓延到身體而往右側傾斜時,忽然「咯噔」的鐵器落地的聲響,猶如當頭一棒般將我敲醒。
「……抱歉。」我向周遭紛紛被聲音吸引視線的人們致歉後抱着殘留餘震的腦袋,徐徐彎腰十起掉落腳邊的煙盒。
然後,我居然不由自主地從煙盒中抽出了根捲煙放進嘴裏,就只差點燃了。身體擺脫意志控制的感覺令我感到十分不自在,猶如牢牢捉緊的東西脫手般驚恐萬分,蜷縮的肩膀抖動得不成樣子。
未經燃燒的菸草甘苦的味道從舌苔上散發到整個口腔,對於初次吸菸的我而言,感覺出料意料的不差。
可是,爲甚麼……
我徐徐擡起佈滿青筋的右手撫上臉龐。當溼潤的液體滑過指腹後我頓時大感不解,未經點燃的煙並不會嗆鼻,然而卻源源不斷地從眼眶湧出熱淚。
察覺背後的動靜後我連忙回頭,與正攝手攝腳地接近的白川奈四目相交。
你真會挑時間來啊。就像需要時死活找不到,不需要時卻頻頻闖入視野的東西一樣。
雖然我在心裏如此抱怨,不過我與她的見面並非在事前約定,甚至對方更與我素不相識。從身爲天使的白川奈出現在酒吧,至現時位於我身下及旁邊的空座,這些都是我一手策劃而成的。
但當然不是蠱惑人心那種花裏胡哨的東西。只需要根據早前對白川奈的調查,按照她每天下班後在主建築內傳教的習慣、坐在當眼的位置上,並在旁邊的位置放一包紙巾裝作有人使用便做好了準備。
最後,利用神性對惡魔等污物的敏銳感知,猶如豬籠草般持續散發出暗的氣息吸引她而來就大功告成了。
我故作疑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墮天使,心裏猜測自己剛纔的異常想必是受到了對方身上殘留的聖光影響。
「那個……」白川奈拉緊了米白色外套遮掩外露的皮膚,避免猶如巨蛇般盤繞在我身上的黑霧污染自己。然後伸出了食指指向我的脖子。
「我是天使。在認識陌生人時應該報上自己的身份,這是人類的社交禮儀對吧?」
但是其實你不僅沒報上自己的名字,更把手指伸往一名陌生人己經相當不禮貌了。當然,出於當衆指責別人也不是甚麼禮貌的事,我僅以頷首表示認同她的上半句話。
「先坐下再說吧。」我在悄然拿掉身旁座位上的紙巾後說道。我敢斷言對方不會拒絕,就像被豬籠草的蜜矇蔽了雙眼而不惜冒險的蟲子一樣。
「你知道自己散發着極其濃郁的污穢氣息嗎?」白川奈坐下後,沒有多餘且虛僞的問候與互相探究的環節,而是選擇直入正題。
就在她話音剛落之時,我摘下了的兜帽露出底下的容顏。除了揭示自己惡魔的身份以外,亦是爲了欣賞她被驚訝完全充塞大腦的表情。
但白川奈接下來的舉動完全超出了我的常識認知。
得知我是惡魔,而非積蓄大量負面情緒的人類後,她非但沒有厭惡地躲開,甚至是欲要將我消滅。而是頓時兩眼冒光,更不顧受到黑霧侵蝕的後果捉緊我的雙手。
「那麼我必須儘快將你淨化,因爲這是我的天職!」
我聞言饒有趣味地半瞇起雙眼,凝視着面前的天使笑而不語。然後耳邊傳來了唾液互相融合後分離般的粘稠聲響。緊接着是一名語氣柔和的男子的自然自語。
這樣一定能立大功的,勢必能再次回到天上去的吧!
暗連同語氣一併完整敘述出白川奈的心裏話。不過需要在這章重申的是,他只能看見他人負面的想法。其中「負面」一詞的定義並非取決於當事人,而是出自暗本人。
若是再由我爲他洗腦的話,他定必會成爲無可比擬的槍吧。但是換作是我可不會給狗染色,也沒有因爲惡魔比人類高等便把人頭當球踢的愛好。
「喂?先生,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白川奈的招手呼喚將我從思緒中拉回到現實。回過神來後才發現,她已經雙手撐在吧檯桌撐起上半身,金黃的雙眸瞪得大大的臉龐湊近我,絲絲沐浴乳的甜香飄過鼻腔,一頭披肩白髮在燈光下折射出銀光,左右兩旁的鬢角猶如動物尾巴般左右搖擺,惹人心神不寧。
幸,「尾巴」該唸作「yǐbā」纔對。
誒?在這個年代根本沒人會在意這種事吧~還不如擔心我們下一頓飯吃甚麼。
「……抱歉(女聲)」心頭湧起短暫的回憶後,我忽然心血來潮決定以女身時的聲線講話。
「女的?可是你有喉結……爲甚麼你的聲音會--?!」白川奈在驚訝後升起強烈好奇心的表情叫道。也許是想不到合適的形容詞,她因而急得近乎直跳腳。
「這叫僞音。而且其實男女都有喉結的,只是我比較明顯而已。」猶如看見與亡犬相似的狗般生起陣陣懷念之情,令我不禁與她閒談起來。
話音剛落,她卻連忙鬆手並端正坐姿。如同犯錯的孩童般面露歉意後低頭解釋道:「小琳說過不能隨便捉女性的手。但是她是例外。」
我因此哭笑不得,想要欣賞她更多的表情,卻發現自己差點忘記了此行引誘這名天使到來的目的。
我斜睨望向酒吧門外一閃而過的人影,然後垂下眼簾,故作悲傷的模樣重新望向白川奈,「其實我的友人也出現了相同的症狀……甚至遠比我的狀況嚴重。」
我說着的同時,一面捧起了她的雙手翻轉向上,赫然看見她潔白如玉的掌心變得焦黑。那是剛纔握着我的手造成的,我因此感嘆起她的衝動與愚昧的善良。
由於有過前車之鑑,我知道她終究會害人害己。
我沿着對方的視線望向其掌心滲血的紋路。殘留體表的黑霧正沿着傷口滲入體內,透過血液流動將它帶遍體內各個器官,然後引起敗血症導致多重器官衰竭而亡。
不過上述只是最壞的結果。如此少數的量,儘管完全不作爲也會被免疫系統處理,危險性甚至不如你們喊着老公老婆舔含菌量比馬桶座墊還要高3.5倍的手機螢幕高。
「如你所見的,這些糾纏在我身邊的黑霧具有傳染性。既然單是剛纔的身體接觸便有這樣的效果,那麼……」
我的拇指分別抵在白川奈的掌心左右。說罷驟然狠狠壓下,指甲猶如咬住獵物般使勁鑽入肉裏,使她頓時驚叫一聲,隨即連忙甩手抽回懷裏。
「你爲甚麼要這樣做?很疼的!」
我對她痛苦得皺成廢紙團的表情不以爲意,就像看待他人只是摔了一跤,甚至認爲是對方大驚小怪了。因此我沒有理會她,而是繼續辦正事。
「這是……怎麼回事?難不成我要變成煙囪了?!」白川奈仰首驚呼道。雙眼瞪大如銅鈴地沿着從自己頭頂上飄出的黑霧移動。
當我忽然將她的面龐掰回正面時,我以面前金燦燦的雙目爲銅鏡,從中映出笑彎了眼的自己。然後看着那雙狡猾的眼珠斜睨掃過散佈在酒吧各處,稱不上多,卻也絕對不少的客人。
「我剛纔說過黑霧具有傳染性對吧?再看看你的雙手。你知道黑死病的傳染方法嗎?若是不及時處理的話,我可說不準會再發生甚麼惡性事件。」
白川奈低頭望看自己灼傷成焦炭的掌心,緊接着望紛紛因醉意放下防備暢所欲言,全然沒有發現她們的對話的客人們。
當她重新與我四目相投時,那雙金黃的眸子因爲剛纔那番話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使用黑死病作例子,且語氣存疑的態度的效果比想像中更甚。
不過我可從沒指望過以人命那種不靠譜以外還特別沒品的東西作籌碼,直擊對手要害纔是關鍵。
就在此時,白川奈作出了決定。
「……帶我去見你的朋友。」
雖然我並不着急,甚至有點意猶未盡。畢竟壓抑得越強,後勁便越加倍,酒癮發作的焦躁轉化爲施虐欲,且猶如性窒息般痛且快樂着。
我的右手緊緊纏繞並陷入喉嚨的皮膚。除了藉着模擬項圈帶來的痛苦,壓抑隨時衝破理智的囚籠的本我以外,更令每一下吞嚥唾沫都會嚐到血的味道,就像是長跑後無比干燥的喉嚨。
我拒絕了她,並謊稱這「病」可能難以根治,希望與她保持聯繫,因此與白川奈交換了電話號碼。但當然所使用的是另一張電話卡的號碼。
「你有伴嗎?」在臨走前,我忽然向她這樣問道。說罷未等對方迴應,便再次扭頭望向酒吧門外,以婉惜的語氣同時向兩人致歉:「失禮了……」
白川奈滿是疑惑的臉龐沿着我的視線轉向來者。隨即頓時欣喜若狂,猶如幼兒園放學時看見監護人前來接送的小鬼一樣奔向江琳。
下班後褪去了一身幹練的西裝,換上深藍色碎花連身裙的江琳同樣快步走上前。但她的臉色極其陰沉,僅小幅度地敞開雙臂將白川奈擁入懷中,然而所施加的力度卻令對方慘叫連連。
「嗚呃……好疼啊。你怎麼了?難道是我惹你生氣了嗎?」
白川奈捧起面前的撲克臉焦急地追問,由始至終沒有發現江琳已經躲在門外已久。換言之,後者目睹了這一切。
「……我沒有生氣。」江琳淡漠地說道,然而她的雙眼卻死死瞪着我看。
「可是你的表情就像全世界都欠了你錢一樣,我怎麼可能不會擔心!」
「我說過這是天生的了。」江琳這次的語氣出現了明顯的不耐煩,但她未受絲毫動搖地依然瞪視着我。
說罷,她略顯強硬地拉起白川奈的手,緊接着沒有半點猶豫地轉身離開。忽然回想起甚麼地回頭,並伸出右臂指向我做了個手勢。
那是一個大大的中指。
「不約。」
也許是礙於她們身處於公衆場合的關係,江琳沒有直言發洩情緒。但她蘊含在眼底下無法以文字描述的盛怒,只透過眼神已經充分表現出來。
眼看着白川奈不斷追問「不約」、「伴」等詞的意思,令兩人就像醉漢一樣互相拉扯着步出門外,滑稽的姿勢惹人不禁發笑。笑着笑着,她們的影子開始拉長變形,周遭的事物亦跟着改變起來。
此時,白川奈突然煞停腳步。隨即掙脫出江琳的手後轉身與我四目相交。
「直至剛纔爲止都忘記告訴你我叫白川奈了……那你的名字是?」
「宮水三葉。」
「說謊可是會下地獄的!」
雖然對我而言只要能夠辨識身份就是名字,但想到在這種時候也使用「茶名」有礙禮節。猶豫再三後,在無奈之下,我只得再次使用那個塵封已久的名字稱呼自己。
「…………陳一索。」
說罷我深深地低下頭,直至聽見腳步遠去後依然未能擡頭。只因各爲羞愧的大石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從舌苔湧出的苦味遠比菸草的味道苦澀萬倍。
「主人?」身旁傳來了男子擔憂的問候:「難道說……您又想起來了嗎?我從幸大人口中聽說過您晚上會因此……」
我用力搖了搖頭,極力否定暗的上半句話,「我一直都記得。不,我從來沒有忘記過。」
隨即察覺話中不對勁的地方後,我又立即問:「你的記憶想起來了?」
「不。」暗本就柔和的語氣,在這話後更染上了些許悲傷,「它們依然封藏着。但不知道爲甚麼,我寧願一切重新開始,也不想重新記起……」
我靜靜的聽着他說,實際上思緒卻早已飄到遠處。白川奈與某人極其相似的影子令我聯想到影子的主人,每當想到她的一顰一笑,腦袋上的重量便逐漸減輕。
「那麼,關於植樹計劃……」
「植樹計劃」四字猛然點醒了我。我因此連忙摘掉口中的捲煙,強忍着喉嚨內壁剝落般的刺痛,一字一句低聲複述我們共處浴室時由我發號施令的內容。
「我說過……聽我的。」心臟隨着字句的增加漸漸抽痛起來,且眼中的世界猶如所謂嗑了藥後所看見的越發扭曲,其中最明顯的是我變得就像章魚一樣的雙腿。
在連續開閤眼皮數下的時間內,周遭的景物已經從酒吧轉變爲人來人往的街道,嘻嘻哈哈的交談聲從四方八面傳出。頭頂甚是明媚,甚至有些炫目的陽光令我不禁瞇起雙眼。但出乎意料的我並不討厭如此熱鬧的氣氛。
一根蓬鬆柔軟的大尾巴突然甩落臉上。當它落下時,面前隨之出現一名身穿暖色衣裳的女子,緊接着她回過頭來,拉起牢牢牽着的手舉往眼前。
仔細看才發現,她牽着的是我的手。隨即眼看將要撞上前方的行人,我因此下意識連忙拉住她。與此同時,她咧嘴露出嘴裏的兩顆尖牙綻出笑容,彷彿認爲我定必每每都能及時拉住自己一樣。
她那雙比起北極星還要璀璨的雙眼令我移不開視線,大多數時候由她擔任先鋒探索前方的道路,並拖動曾經相對被動的我追隨身後,然後在碰上懸崖時煞停並擬定跑路方案。
如同汽車引擎和煞制的關係那樣缺一不可。
轉眼間,面前的景色已經從熱鬧的街道,變成一片熊熊燃燒的火海。如雪般厚厚的灰燼隨風飄揚到更遠的地方,令這座城市再也滲不進半點陽光,且吸入過量夾雜着灰燼的空氣將導致呼吸道疾病甚至致命。
而灰燼的源頭,正是來自於面前這座由堆積成山高的童屍點燃而成的「火山」。她們之中有一些還沒有死透,在沖天的烈焰中掙扎着爬起來,但隨即便遭到拉下。但並非圍繞在火焰附近取暖看戲的兵卒,而是那些前天還在發誓「要永遠在一起」的朋友所爲。
一抹火光伴隨鬼哭神嚎的慘叫忽然掠過我的眼角。循聲望去,便見剛添的「柴火」衝破了層層障礙後正與老鼠賽跑。
周遭的看客對這突然加演的節目先是大驚失色,緊接着紛紛振臂高呼起來。
呃!
一股熟悉的劇痛伴隨窒息感般突然利箭穿心,然後從胸口深處流淌出滾燙的液體,源源不斷地滴落地面形成一片小水窪。
然而從我體內流出的卻是透明的水。不僅沒有氣味,嚐了點後,更發現它鹹鹹的。但我並不驚訝及擔憂自己是否患上了甚麼奇怪的病,因爲我深知那是我的淚水。
當我回過神來,率先映入眼簾的是掉落地上的捲煙。可怪在於我感覺自己與地板的距離縮短了一半。往重量較輕的右臂望去後,恰好目睹暗從滿臉愁容轉爲舒展眉宇的表情變化。
連忙擡頭環視周遭一圈,所見的只有在酒吧內談天說地的人羣和燃燒起來的shots。
幻覺嗎……
意識到剛纔的回憶都是幻覺後,我竟感到了淡淡的惋惜。
「您剛纔走路時突然摔跤了……」暗主動爲困惑的我解答了剛纔發生的事。從他的描述中,時間似乎只過去了數秒。
緊接着暗的臉色又重新變得陰沉,「您明明知道自己正在崩壞的……那句「護你周全」難道只是一句--」
「夠了。」我打斷了他,隨即彎腰十起捏得不成樣子的捲煙後冷聲說道:「我自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