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失忆以后,在幸不在的时段里,暗便如常抱膝蜷缩在房间中央的桌子底下,脑袋枕在主人的大腿上,往往一坐就是半个小时不等。
「喂。」亚尔文蹙眉伸出脚尖,轻轻勾了勾桌下的阴影后朝身旁的赤瞳问:「你不觉得那家夥有点碍脚吗?况且别让他弄脏地板了……」
对方却弯起了眼角,「暗还需要一段时间作选择。」
忽然,门外传来了连续咯咯两声,一道黑影冷不防从桌下窜到门前,并且长出不存在的尾巴欢快地迎接来者。
眼看来者迟迟没有进来,暗就此收起掌心,脸色凝重地望向了身后两人,「主人,有客到了。但我记得自己没有洩漏过我们的据点的……更何况是植树计划的对像。」
直至赤瞳回过神来,并朝他勾了勾手指下令后作出下一步行动,「让他进来吧,正好让我们看看实际成果。」
门扉逐渐拉开,诡异的笑声随之渗入门缝,使人笼罩在逐步降温的气氛之中。
「嘻嘻嘻……难得我们来到这里以后第一次正面交流,就别用那种眼神盯着小生看了吧~抑或说这就是你们的美学?」
……
「呕,都甚么年代了,还老把美学挂在嘴边……」
「嘘,要敬老。毕竟是连罗纳德都能称之为『大叔』的年纪了。」
重度近视的死神虽然瞎,但他们可不聋,因此亚尔文和赤瞳的对话自然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葬仪屋耳内,气得他老人家双手冒出浅浅的青筋。
「真失礼呢……果然害兽就是害兽,终究是披了层人皮的狼,都是没有教养的畜生。」葬仪屋叹了口气后说道,随即猛然仰首,同时抛下保温杯,并从背后抽出卒塔婆格挡面前闪过的一抹火光。
然而当他散去火焰那刻,额头的阵阵拉扯感伴随玻璃破碎的巨响接续传来。
当他适应直接贯入眼内的光线后,更目睹一双近在咫尺的瞳孔变得如同正侮辱地轻拍自己脸颊的碎酒瓶般锐利。
赤瞳斜睨望向亚尔文,一面惹人厌地拔高语气说道:「谢谢你替我掩护,不然这家夥就会更早识破我的动作了。」
说罢对方又望向自己,然后模仿起罗纳德的招牌笑容问:「你说是吧?」
葬仪屋见状蹙眉欲要说点甚么时,却见对方连连点头,一面作势要把手中的半截酒瓶塞入口中示意闭嘴。
「我懂我懂,现在的小鬼确实很不讨喜呢~不过明知道我的人当中有狼还用这个词骂人也不会特别有教养。既然我们都是五十步笑百步,况且我也跟你们死神一样实际上都不年轻了,你也把我当作老不死的看待就行。」
自从被赤瞳要求施展障眼法后再无用武之地,在旁看戏至今的亚尔文视线飘忽,在百无聊赖中掺杂有一丝尴尬地左右摇摆起身体。
直至他瞥见了正为客人准备茶的暗。
「里格斯……请不要因为一时无聊而挤过来好吗?」
「『挤过来』是甚么难听的说法?难不成你连『帮忙』都忘记怎么说了?」
面对这番与真实想法相反的言论,全数失去以往幸的教授的暗顿时僵立原地不知如何回应是好。
虽说如此,但他还是知道面对熊孩子时不应该轻举妄动的。
「而且那边的死猪……死神可是个英国人,你泡黑茶干嘛?」这次才是真心话。
「该奉上红茶才对吗?可是主人比较喜欢普洱……」暗小心翼翼地解释。尽管他的语气轻之又轻,依然未能避免接下来遭到手刀侍候。
「那咋不见你端瓶伏特加上去?!」
虽然这下攻击实际上没有攻击意图,但捱揍的仍禁不了委屈,紧接着看见对方像猫一样炸毛的模样后,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其实比自己还好欺负。
「好恶心……别直勾勾地盯着我啊。」
「抱歉。因为在下正在想,为甚么里格斯总要口不对心?不要说谎,在下已经把你所想的都看得一清二楚了哦。」
虽然暗随着双手收回了那股原始的冲动,失忆后更加旺盛的好奇心却因此聚焦到里格斯本身,甚至不惜从他脚下的影子探出触手挽留。
「请别慌张……在下并不喜欢动粗,此举的目的只是为了尽快恢复记忆而已。」他随之稍稍蹙眉,欲言欲止半晌后终究把话往回咽。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甚么,类似的话我可听多得了!」这回换作对方看透了自己的想法,更弯曲上半身碰撞彼此的肩膀洩愤,并在突然高涨的情绪驱使之下吐露出更多心声。
「……刚才你问过我为甚么不说实话对吧?」
然后里格斯把食指伸往脑袋旁边打起圈来,一面展示出鄙视的眼神接着道:「你是把脑内零件和记忆一并扔掉了?世上没有非黑即白的东西,不然你说说看赤瞳是正派还是反派?」
「原来如此,说谎的目的是为了讨人高兴啊。」
「对对。」
「那为甚么你是为了自己?况且脏话可不是引人注目的好方法,反而只会招人讨厌不是吗?」
「stfu.」
暗能看见每个人的心声,但它就像衣服,你能看见布料勾勒出其底下的肌肉线条,却不能上手摸索细节。因此当他打算深入里格斯的精神世界时,两人的交谈便遭到后者不留情面地以一句「你给我闭嘴」告终。
毕竟衣服只能让最亲近的人脱,抑或自己脱。
根据他人对待自己的态度,他判断并认知到他们两人的关系还没有到可以深交的地步,却仍阻止不了失望往外湧出。
身边多了许多不认识的人……
在下在失忆当天到底发生了甚么?
为甚么幸要执着于所谓「以前」或「现在」的我?
我又是为甚么至今仍不愿回想起来?!
自从失忆以来,暗每天、每天都笼罩在揣测和选择题越来越接近时限的不安之中。
除此以外,他亦感受到自己将至极限。
负面情绪就像树般,每天、每天地迅速成长,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早晚会把自己压垮,更令他人遭祸。
作为元素神,他当然对自己所拥有的力量和潜力了如指掌,而一滴看在人类眼中微不足道的水,正往往是历史上除了战争以外带来最大损失的灾害。
想到此,他连忙擡起双手胡乱地往脸上擦,却没意识到黑色的泪水因此分布各处,令原先白净的脸庞变得像是被烟薰过般灰蒙蒙一片。
然后暗与葬仪屋--植树计划的对像之一四目相交。后者看见他的那刻,先是略微瞪大双眼,随即擡起宽大的衣袖掩脣噗哧一笑。
果不其然,对方的反常态度立即引起了赤瞳--暗的主人,也是这场计划的发起人的注意。
这两种身份无异是个双重项圈,把暗吃得死死的。另一方面,它也代表了赤瞳有义务照顾他,和宠物的区别只在于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作为暗换取赤瞳防止自己再次落入时辰手中和关爱的代价,是绝对忠诚和丧失被当作「人」看待的资格。
这是他们从认识起便维系至今的不成文交易,但与其说是饲主与狗,反而更像朋友之间的约定。
而这种暧昧的关系正是第三个项圈。
既是向我和幸大人念《亚瑟王加温女巫》的故事,一直以来也没有表现出明确的立场,主人到底是想让他变成哪副样子?
直至他忽然遭到捏住下巴往上擡时,暗才从思绪中探出脑袋,惊觉赤瞳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面前,并目睹对方伸手蹭过他的脸庞后抹往自己身上。
「你脸上沾脏东西了。」
「呜呃……那个。」明明是只要擡起眼帘就能看见的东西,暗却犹豫不决,睫毛犹如蝴蝶扇动翅膀般颤抖不已。
这使他回想起包括但不限于诺克斯对自己「娘娘腔」的评价。但令他更加伤心且久久无法适应的,是来于他深知自己的软弱,却甘于现况的无能。
一边是主人的现任伴侣,另一边是相伴了自己人类百多段生命的人。然而他两边都想要讨好,于是徘徊于天平的两端,至今仍未作出决定。
但如果单从性价比上判断的话,诺克斯无异会是更好的选择。
「在下想问一件事很久了,你到底比较喜欢『以前』抑或『现在』我?主人……」
「当然是这秒的你了。」
暗犹豫良久才下定决心出口的问题,却遭到了对方开玩笑似地带过。然而当他因此撇下嘴角时,温度骤降的目光瞬间自己震得浑身百馀颗眼球纷纷瞪大。
它们无一不聚焦在赤瞳洩出丝丝殷红的眸子上,即使随即遭到汹湧袭来的混乱思绪反过来影响自己的神志,却移不开视线。
因为就在两人对上视线那刻,暗已经遭到操控逃避的想法,就像他现在被钳制着下巴一样。
「你知道我讨厌开玩笑的。」
话音刚落,暗遍布身体的眼睛进一步瞪大。
主人确实讨厌开玩笑,但也说谎了。因为暗同时也看见了,对方早在得知自己失忆那刻流露出伤心之情。在暗看来,这就像丢失某样重要的物件一样。
「现在是二比一了……原来『以前』的我会比较好吗?」就在暗暗喃喃自语的时候,他忽然听见桌子的位置有持续传来指甲和硬物碰撞的微小声响。
于是他循声望去,发现葬仪屋正像是演奏钢琴般灵活地重复落下五指,一面从疑惑的语气中透露出些微不耐烦地发出询问。
「请问你们好了吗?小生前来拜访可不是为了被害兽扯刘海的哦~」他说罢停止敲击,改为伸出食指推动面前的保温杯,然后扭转瓶盖,吸引白川奈从中探出脑袋四处张望。
「天使……!」暗目睹这幕后不禁掩脣小声惊呼,随即重新望向赤瞳,试图借着他的反应解答「对方这次该不会是得罪天界了」的疑惑。
「这位小姑娘叫作白川奈,她因为一些意外变成这副模样了呢……小生就直说了,小生想请你吞下她的灵魂以尽早回复原样。」
葬仪屋说着的同时,一面凝视着赤瞳逐渐勾起了嘴角,显然他的心中已有人选,和优柔寡断的自己截然不同的表现令暗不由得羨慕起来。
然而这股幸福感持续不到一会儿便遭到打断。
「暗,让亚尔文过来。」话音刚荒,赤瞳又抱起一块树干粗的圆柱形苹果木后补充道:「见面礼。」
……
「哈?!别忘了我可是凤凰的一部分,那种沾污凤凰名声的行为……」
「你也知道我不能吃灵魂的。」
见亚尔文连番摇头拒绝代自己吞下灵魂,于是赤瞳竖起了食指。
「啧。老子才不稀罕区区……」
「一百块苹果木。当作喝水一样就行了。」
「诶?!唔……呜--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