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叫作亞爾文.裏格斯對吧?該起牀了--再不起牀的話上帝的太陽就會把你燒成灰燼哦,我曾經的姐姐們是這樣說的。」
面對好不容易拽離的被子忽然遭對方一個翻身便前功盡廢,白川奈感覺到自己靈魂頓時黯淡了半分,目光卻因此變得堅定。
然後她望向自己纖細的雙手,邊往後退了數步深吸口氣,隨即彷彿頭靈活的小老鼠似地跳起,並瞄準被窩的縫隙一頭撞進其中,憑着蠻力來對付這座頑固的高山。
雖然這招極其愚蠢,但卻充分起到了作用,不僅被子,就連天使本人也跟着飛到了空中,可惜半途便遭捉住翅膀骨攔下。
從白川奈猶如被捉住的雞般狼狽的姿態可見,翅膀對於天使的重要性和鳥類同樣形同手腳,因此這招才使她安分下來。
「你真有膽子掀開男人的被子啊~你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抑或其實你從接觸我前就一直在覬覦我的美色,所以……」
雖然白川奈聽不懂半句亞爾文的話,只知道他正為剛才掀被子一事氣在頭上,不過她能夠以靈魂作擔保發誓--自己不會對惡魔產生情慾。
因為作為神的造物,兼且聖潔的化身的天使生來便會對邪惡之物過敏,就像白紙即使只沾上一滴墨水也不再是白紙了。
「你完全不用擔心這點,我是無法接受惡魔的。唔……就像是人類創作出的機器人三定律,這就是我們的天使的其中一條定律!」
說罷,白川奈卻見亞爾文內心的低落淹沒了羞憤,甚至滿洩於臉上,令她產生潛進對方的心湖裡頭,探索它是否比起馬裏亞納海溝更深的念頭。
但相比起好奇心,傷害別人後負起責任來顯然是更加迫切的事。
「對不起,我忘記你們會為了一些正常的生理反應而尷尬了……」
低頭致歉途中,她因此回想起自己的上衣已於昨晚燒毀,隨後眼角餘光恰好瞥見了卡在衣櫃門前的衣服。
眼看天使忽然奔往別處去,亞爾文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邊瞥了眼顯示現時已經臨近中午的鬧鐘,隨後殘存的起牀氣化作不善的語氣而散去。
「呼哈……大清早的就喊我起來有啥事,可別妄想求我就會裝作你代去上……」
話說到半路時,他忽然遭面前的及膝上衣切斷思緒,同時驚覺天使在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少,從拇指姑娘變成像莉莉絲那樣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的小女孩。
一想起那個外表與內心不符的老太婆,亞爾文立馬打了個冷顫,但和心智只有三歲的白川奈相處起來顯然更加棘手。
而昨晚她已經充分證明瞭這點,那份認清現實後仍堅持信仰上帝的毅力簡直足以和吵嚷着買玩具的孩子一決高下。
想到這,亞爾文揪緊了被子,瞪圓雙目定在白川奈身上,追憶起昨晚她前往食堂前揚言帶蘋果木回來一事,邊在心裡盤算着該怎樣把對方支開,而時間當然越長越好。
但在那之前,白川奈率先出聲解釋起了剛才發生的事,「我已經替小琳一起請假了,所以今天不用上班。而且你在睡覺時聽不見我說話,所以想着喊你起牀後才問你事……」
叼在口中的蘋果木停止晃動之時,亞爾文跟著鬆開了環在胸前的雙臂,「只要有關蘋果木的事就是我的事。」
雖然對方的眉宇之間再如兩人初識時般埋滿不滿,心湖卻拂過陣陣春風掀起漣漪,只差從中躍出魚兒。白川奈就當作他默許了,反正這事她非問不可。
另一方面,雖然亞爾文對於口不對心的謊言習以為常,甚至即使他日後選擇投奔天堂白川奈也見怪不怪。
不過亞爾文這顆苦藥丸和外表金燦燦的,入口那刻卻瞬間滿溢口腔,苦味更久久未能消散的啤酒相比之下,前者立即親切許多。
「你和那位長着八根尾巴和戴著粗黑框眼鏡的人是朋友吧?其實昨晚我從食堂回來以後就一直想問了,他們是怎麼知道我們淪入了壞人手中的,又是為甚麼救下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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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後,久違的舒暢感霎時間捲起江琳的四肢往外伸展開,然而面前陌生的天花板隨即令她連忙收斂自己失禮的行為。
原先遭掩藏睡意的記憶隨著退潮逐漸露出,昨晚至今所發生的事情想起越多,她表面上的冷靜便像是沾水的沙地般越是鬆散。
她緊握內心的驚慌,小心翼翼地擡眼望向掛於牆上的時鐘,並在發現現時距離上班遲到早已以小時計算那刻遭瞬間抽乾血色。
思識猶如靈魂出竅般飄往別處片刻過後,江琳才逐漸恢復生氣,甚至是脹紅了臉龐。隨即她二話不說滾落地板,即使腦袋重重撞上地板後也臉不改色,猶如一頭喪屍地順著本能拖動扭曲的四肢爬往衣櫃門前。
「你真勤奮啊~但是剛才隔壁的小丫頭跟我說過她替你請假了。況且儘管那裡有你的制服,我也不會看得過眼一個昨晚才被拐跑的孩子去上學的。」
忽然出現面前的蓬鬆的大尾巴化作安全感,然而它緊接着便遭八尾女人口中的兩根獠牙戳破,使她從慶幸中墮落。
這位八尾女人是曾在賭場內令使她失敗的罪魁禍首,也是昨晚救下她和白川奈的其中一人,兼且昨晚大方向自己借出牀的人。
當初江琳未能達成命令帶來的屈辱感,繼而遷怒於幸結下的怨恨之情,經過對方種種自認心胸狹窄的她無法想像的善意沖刷過後,自從昨晚過後已經只剩痕跡。
而那些痕跡,則是由刻在她靈魂裡的多疑所衍生形形式式的陰謀論構成的。從小至大,包括昨晚受到月小姐拐騙的經歷,無一不在雕刻靈魂的形狀,共同組成今天的江琳。
「好久不見……雖然由於我們鮮少接觸,所以你已經忘記了在下。我是曾與幸一起任職賭場的暗。」
此時,一把男人的聲音忽然幽幽地飄出,有如他從桌底下方的陰影探出半截身體般突然且詭異。
這位名叫暗的清秀男人所言確實。當他談及身旁長着八根尾巴的幸,江琳才憶起之前有兩位員工遭解僱後自己曾為少了兩名競爭對手而竊喜一事,但她仍然對暗沒有半點印象。
儘管他與白川奈同樣有着非人類所有的、超越性別的美。雖說如此,兩者之間仍稍有不同。
咬開後者洋溢青春氣息的姿態的當下,便會驚訝於裡頭夾心的孩童般的懵懂無知,惹人產生於這張白紙上添上第一筆的衝動。
暗則雙目狹長,脖子的弧度如天鵝伸頸,眼尾勾勒出一抹嫵媚而不妖,若說他是由那頭立於雞羣中的鶴化身而來也不出為奇。
出於人類對美的天然追求,江琳不禁再如當初認識白川奈時般看入了神,隨即略過發現大衛像是男性時的震驚對暗產生反感。
即使暗連從地底鑽出的姿態也散發着優雅,但她終究無法百分百相信暗,相信男人不會暴露出雄性為了奪得更多的雌性以延續血脈,因此發展並刻在基因裡的侵略性。
雖然目測這個男人的手臂比起自己更細,如果發生衝突的話不至於完全沒有還手之力,但江琳更加擔心自己在那之前便屈服於她所捏造的悲慘下場。
然而實際上暗遠比她更要不安,若不是幸攔腰制止,他早該在重新介紹自己後躲回影子裡了。
主人的思考模式雖然緊密,但猶如蜘蛛網般有所規劃且目的性明確,因此不至於造成負擔;江琳則般反之,她的過分焦慮和妄想就像一場風暴,橫蠻無理地摧殘所經之處,尤其是其本人以及被動看見他人想法的暗。
「請你務必放心,在下是不會對客人抱持敵意的,即使之後你出了門也是……」
經過多重保證後風暴纔出現平復的趨勢時,暗早已心力交瘁,融化的雙腳開始滲入地板。
「其實主人,即另一位將你和白川奈帶離實驗室的人遭暗算了……因此需要該處的情報以助制定營救方案,希望你願意助我們一臂之力。」
「……我會配合你們的。」
即使只是妄想仍相當過分啊……儘管對方只因為嫌麻煩而拒絕我也不會動粗。我討厭疼痛更甚於姐姐們,況且幸曾說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
根據幸跟月小姐對峙的過程中獲得敵人的資訊,以及江琳腦中所繪製實驗室的環境,三人共同制定出營救赤瞳的計劃。
暗及幸兩人對赤瞳的瞭解自然無需多說,而他們的敵人是赤瞳的生母,於是他們額外規劃了多個後備方案。
就在幸放下筆後放鬆下來時,從旁觀察計劃從無到有的江琳忽然擡手,低頭迴避眾人的疑惑目光之下透露她至今才道出的情報。
「當時我聽見了那個女人呼喊你作『女兒』……」
然而江琳失算了,因為她並未設想到,區區一句敘述也會激起對方如此之大的情緒,肉眼可見對自己的不耐煩。
「你注意的地方可真特別,難道你真的認為猴子有可能生出狼?」幸指往長在頭頂上的雙耳沒好氣地反問,然後才簡略解釋,「另一個救下你的人纔是誤打誤撞從那頭母猴子體內掉出的肉。」
此話一出,江琳立即重趨沉默,雙眼比腦袋壓得更低。
現時主人是以諾克斯的外表,亦即是男兒身示人的,暗本以為會因此再次遭受狂風摧殘,然而雖然江琳的氣質酷似史皮爾斯,接受度卻出乎意料地高。
但她接受『男女兒』,並非代表發自內心認同幸的話。
凝視着緊繃着神經,腦內每個角落皆填滿了擔心別人對她的觀感不好的憂慮的江琳,暗看出了對方剛才實際上只是正在自我催眠,從而使自己誤以為這是她的真實想法。
然後他垂眼越過桌底,從與對方相連的影子其中看見了自己--由於畏懼再次淪落姐姐們手中,因此對強大的幸唯命是從,猶如影子般無時無刻隨她左右的暗。
以往是因為家犬已經失去了野外求生的能力而順從幸,但這麼多年過去了,儘管對像只是塊浮木,也豈會一點感情也沒有?
儘管只是一頭狗,也不會放任自己的同伴走往懸崖,暗更是如此。
「其實……我認為江琳所說的也許會是個突破點。幸,雖然如你所想的她確實只是一介外人,但來自別的角度的觀點至少能夠帶領我們開拓新的道路,不是嗎?」
直至幸別過臉豎起雙耳後,暗才停止屏息,並循拂過身體後捲起冷汗帶離的微風以笑致謝。
「那……我就說了。」江琳鬆開雙拳,一面從暗身上抽離視線,眼神隨臉朝前方而轉為堅定。
「儘管救下陳一索,他的心仍然逗留在那裡。」
話音剛落,八根垂落地面的尾巴霎時間觸電般紛紛豎起毛髮。
它們根根貫穿江琳的身體,同時觸碰防禦機制的機關,發射出千百萬根名為「後悔」的矛往四方八面襲去,清掃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生物。
然而即使暗及時察覺不妙而閉上雙眼,他仍未能倖免,因為已有數根矛於眼皮完全降下前趁機刺入,一波接一波想像化為實體,導致他變得千瘡百孔的身體不斷流失僅剩的力氣。
「繼續說啊,一索咋會不肯回來?難不成是因為被猴子喊作『女兒』而鬧別扭了?」
江琳聽罷一愣,隨即面露惑色,不知她是否在裝傻戲弄自己地重新握緊雙拳,並試圖藉著暗確定自己的猜想屬實。
這時,一聲悶響震得她立即回過神來。
「你還在磨蹭甚麼?既然你不想說的話我也沒心情繼續聽下去了。」
聽者不耐煩的語氣令江琳一度打算中斷話題,但當考慮到出口的話無法收回,如果就此退縮的話更可能會被打上標籤後,唯有硬着頭皮盡快結束這場談話。
冷場是她唯一擅長的事,自己卻再次在不合適的時候放鬆警惕,更因談及父母而越說越起勁。
「因為父母都是世界上最高超的綁架犯,他們無需繩子,只要一句嘴便能將子女……不,連從身下掉下來的肉也稱不上,而是承載着自己血脈的存錢罐!使它甘心情願留在主人身邊……」
察覺自己的失控使江琳陡然噤聲後,她深吸一口氣,徐徐道出濃縮的觀點。
「陳一索他……或許同樣被奴性拴住了。因為將『孝』和『不孝』草率定義成服從與否,不就是那羣私吞子女充滿希望的一生作為籌碼,試圖扭轉下半輩子的賭徒最常用的手段嗎?」
語畢,她因斷斷續續地響起的咯咯笑聲下意識握拳,隨之目睹幸的雙耳塌下半邊,耳尖狼狽地掛在半空抖動不已。
「你這丫頭比我想像中幽默得多啊~還以為你會像以前也總板着臉的赤……一索那樣不討喜。」
此話一出,江琳霎時間不動聲色地收緊拳頭,重趨黯淡的眸子凝視着自己的雙手作無聲的抗議。然而暗所見的卻是熱鬧無比。
我只是腦內同時運轉的資訊太多,裝不下沒營養的話題,更沒心思陪笑而已……
就在暗看得入神之際,他忽然遭拉起衣角,隨即發現幸不知何時已經來到自己身邊。
「你看那邊,原來都這個點了。那孩子沒吃早餐,都餓得失去高光了,我們快去吃午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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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擺有一桌豐盛的料理,黑咖啡飄出陣陣厚實香氣,威廉卻蹙眉凝視着它們至今,更反常地對咖啡流露出厭惡之情。
準確而言,他是厭惡着正在轉變成惡魔的自己。
「喲!好久不見了啊,史皮爾斯。」
他聞聲仰首,隨即視線卻遭勾往江琳右眼的瘀青上,緊接着注意力才重新聚焦在幸身上。
之後兩人寒暄了數句後便各自就座。但分離已久,且關係向來不算親密的前同事突然前來問候自己定必事有蹊蹺。
剛產生這個想法之際,暗恰好被使了個眼色,隨之循著幸的視線擡眼,沿覆蓋史皮爾斯的後頸及肩膀的樹根一路攀爬至天花板,繼而發現對方遭枝葉層層纏繞,正遭一點點拔出的螺旋角。
……
飯後,無事可做的江琳習慣性戴上了耳機,其主要因素正是源於身旁的兩名陌生人。
但她對幸的印象還不錯,甚至情不自禁被對方吸引,猶豫半晌,她終究拿起了耳機一端探往身旁的人。然而她儘管再三摸索,傳來的觸感仍然只有一片平坦。
幸見狀頓時失笑,然後撩起了側臉兩旁的頭髮,邊晃動兩下腦袋上的雙耳咧嘴笑道:「你動畫看多了吧?我像你看見的那樣只有一雙耳朵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