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崖下方的羅湖映照出一張人臉,不過它卻一刻也不停歇地持續變化,不論是男女老少,甚至扭曲如《哭泣的女人》,遠處厲鬼嘶吼和拍打水面的聲響更是不絕於耳。
無時無刻在改變的外表及不平靜的水面,印證了暗自從失憶又恢復記憶後,如同吃下善惡樹的果實後為自己祼露的身體感到羞恥的人類般,意識到一直視為理所當然的情感而深受困擾的內心。
當天弄壞傘後得到幸原諒時,暗感受到的卻並非慶幸,反而因為被狠狠斥責,從而稍微減輕罪惡感的期待落空而心有不甘。
矛盾的情緒使他進一步深陷流沙無法自拔,才於昨晚道出「想要變得像幸和主人以前那麼要好」。然而實際上根本連本人也說不清道不明自己那番話蘊含甚麼含義,因此希望藉著有經驗的幸幫助自己理解那種感情。
「呃……該怎麼說呢?對不起。」
支支吾吾的話語時高時低地飄浮在空中,直至它擊中暗的後腦勺而落下。他因此頓時一驚,慌忙拍掉身上的灰起身,邊整理着披散地面的長髮回頭,眉毛揪緊八字地望向幸。
「很抱歉……一直以來把你當成女孩兒養了這麼多年,所以忽略了你好歹也有男人的部分。」
雖然自己確實介懷被視作女性一事甚久,更何況對方的誠意十足,暗卻依舊感覺心頭壓着一塊大石,更從壓得稀爛的心臟擠壓出絲絲歉意。
但他尚未來得及吐露自己的感受,幸便忽然話鋒一轉。「你是想要跟我交尾嗎?」
如此直言不諱的問題就像冷不防往對方腳下拋火把,令暗反應過來前便遭煙霧擾亂視線,且火舌迅速攀上並舔舐起他的臉龐。
緊接着幸嘻嘻一笑, 原先無精打采地塌下的雙耳應聲彈起,一舉一動彷彿持有劇本般及時。「但你沒想到我其實是個比較保守的人,所以拒絕婚前性行為吧?」
她說著來回渡步起來途中,腳底下規律傳出的悶響突然中斷,取而代之的是代表地板下方藏有空間的清脆聲響。
隨著空心地板被爪子撬開,土黃色的灰塵立即從佔地面積六格的地下空間內迅速飄出,眨眼間彌漫並驅逐周遭空氣,並將來不及躲避的幸染得像頭剛在泥潭裡打滾過的大型犬。
「對不起!我晚了一步才來不及變形,只好這樣了……」
「咳!咳咳……區區灰塵而已,又不是濃煙,嗆不死人的。」
凝視着前下方矇矓的陰影片刻後,幸甩手撥開籠罩思緒的老舊思緒,並猛拍了下不知最近看了甚麼亂七八糟的後突然撲倒自己,害得後腦勺疼痛不已的罪魁禍首屁股,示意暗趕緊從自己身上撒開。
未等灰塵完全散去,她便迫不及待地爬上前,在暗逐漸變得黯然的目光下搬出一個表面覆蓋厚厚灰塵的大木箱。
雖然它的外表殘舊,內裡的東西卻彷彿時間停滯在許多年前般嶄新。
然後幸彷彿在扶嬌貴的大小姐起來般,彎曲十指使利爪指往自己,才抱起其中一套純衣纁袡舉高攤開面前,接著轉身,使兩人眼中的彼此與它重合。
「你想穿嗎?」
此話一出,暗受寵若驚之餘同時重新亮起雙眼,猶豫着伸出指尖,隨即那兩顆小燈泡卻冷不防遭到巴頭敲碎,玻璃碎片更緊跟其後遭到徹底碾碎。
「想得美,這可不是玩具!」
突然受到喝斥而抽回手後,暗的雙肩猶如兩行清淚滑下般委屈得耷拉下,掛有淚光的睫毛眨巴眨巴着凝視幸擠出困惑的表情掩飾悲傷。
明明她都知道的。
走進死衚衕後他環顧起四周,因此憶起主人曾提及自己喜歡像他那樣聽話的狗。
然而多年以來,幸卻未曾對動物展現出明顯的喜愛,反而經常與流浪貓狗搶奪起地盤。
困惑之際,暗的鼻尖伴隨灑落的吐息撒嬌地輕輕起對方的皮膚,並以幼犬般濕漉漉的雙眼凝視幸於自己突然湊近時略微縮緊的雙瞳。
「既然如此……幸你喜歡甚麼類型的?」
這招冷不防使出的直球打了個幸正著,更在無意識間造成對手內傷,導致她說話也變得不俐落起來,且雙耳緊貼頭皮呈閉合狀。
「你、你知道自己在說甚麼東西嗎?這麼多年來我可從未見過你露出這種表情……啊!你是記憶混亂才導致人設崩塌了吧?」
見此,暗蹙眉輕輕翻起了那雙自欺欺人的耳朵,加大聲量訴說自己的不滿。
「原創角色不存在這一說。那只是不為人知的那面出現在明面下了而已。儘管確實出現這種情況,它叫作反差萌。」
幸聽罷噎住,滿腦子反駁的話語通通堵在喉頭,漲得她的臉龐一陣紅一陣白。
就在這事,忽然響起的電話鈴聲覆蓋兩人的注意力,幸同時欣喜若狂地轉身迎接救星來澆熄體內的火勢。
突如其來的事件除了令暗唯有佇立原地等候之餘,亦因此從背後窺見幸的手機壁紙是她與主人的合照。這是理所當然的,也是經常能夠看見的景象,溫馨的景象總能使人心情平和,這次也--
本該如此的……
「甚麼?你因為失眠而想往體內植樹?」
幸滿臉狐疑地複述羅納德的請求,隨即赫然咧嘴露出獠牙,雙目盡露兇狠,斬釘截鐵地厲聲直呼「不行。」。
「但你所說的只是『不行』,而非不能辦到對吧?」
此話一出,對方從赤瞳那學來的挑字眼的毛病立馬使幸的尾巴耷拉下,但這可不代表她表示投降。
「等我下。」
拋下這句話時幸瞅了眼懷中的純衣纁袡,然後有如將它取出時般小心地裝箱藏回地板下方後,她才抓撓起後頸,沒好氣地娓娓道來自己拒絕的原因。
「雖然我說過樹是以負面情緒為養分成長的,但儘管你沒種過菜,至少會曉得植物長得越大所需的養分也就越多吧?」
說到這裡幸冷笑一聲,接著道:「更何況你這話說得可真輕鬆啊~它紮根的地方可是在你的體內,難道說你看不見身邊的反面教材嗎?長久下來他的肩頸被硬生生壓低,據說樹長得可壯觀了。所以要是發生甚麼意外的話我可擔當不起!」
「那麼赤瞳有把我放在眼裡過嗎!?」
遭到吼聲反問那刻幸頓時嚇了一跳,緊接着聽見倒抽一口涼氣的痛苦喘息,隨後呼吸斷斷續續地回復穩定,不過彼端的聲音相比剛才顯然虛弱不少。
「抱歉,我、那只是一時氣話,失禮了……」
半晌以後,幸已經回過神來,卻張着嘴老半天又過去了也吐不出半個字來。
但她並非因為被對方嚇倒,而是在剛才猛然回想起羅納德跟赤瞳誤打誤撞換身一事,所以正在使用記憶中那把熟悉的聲音的人不是本人。
想到這裡,幸連忙將腦中閃過的無恥念頭就像掛在毛髮上的水珠般從頭甩落至尾巴尖,添柴挽救溫度急降的氣氛。
想必諾克斯是在介懷剛才的話表面上在警示自己植樹的危害,暗地裡卻處處顧慮着赤瞳,才導致腰斬的縫線裂開而疼得猛然吸一口氣的。
畢竟屏幕隔壁就是斬過自己手腕的仇人,會有甚麼理由關心起對方呢?
不知是否心虛作祟,她的語氣不知不覺間變得柔和,引領羅納德吐出他的真正目的。
「好好好……但是植樹能夠改善的是空氣而不是睡眠質量,所以我會替你另想辦法的。雖然剛才那番話確實不是為你而說的,不過說實話,你也得好好的,我不會想讓赤瞳看見你那副快要枯死的樣子。」
「況且你也不僅是為了自己才來找我吧?有啥問題你儘管問就是,反正我們都是那種拍個數百集連續劇也道不清的關係了。」
幸的聲線隨著彼端的沉默逐漸變弱,正以為諾克斯已經掛斷通話的時候,微弱的吸氣聲忽然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其實……我還想知道植樹計劃的一些細節。」
然而話音剛落,幸便聽見手機緊跟著「嗡嗡」直響起來。繼暗和諾克斯後接踵而來的事件形成雪崩,將她和至今為止的苦心勸說瞬間埋沒。
「又來了?!」她立即從雪堆中探出腦袋後滿臉不可思議地仰天厲聲質問,隨即看見被擱在一旁已久的暗,同時因為羅納德的問候發現來電人是亞爾文.裏格斯。
「發生甚麼了嗎?」
「裏格斯好像有急事找我……」不祥的預感隨着幸吐出的話語逐漸浮現。
「是嗎……」羅納德輕嘆了口氣後又補上兩聲乾笑,然後道別掛斷通話。「那我們待會再談吧,再見。」
……
「喂!赤瞳是發生甚麼事了對吧?!不然我怎麼會--」
接通來電那瞬如同觸動機關般引爆整串連珠炮,使幸塌下雙耳並與之拉開距離。雖然她一言不發,肩膀卻開始抖動起來,更從喉嚨傳出陣陣低吼,直至內心再也承受不住憤怒而崩裂傾瀉。
「你這個和死神一樣來路不明的傢伙會知道些我跟赤瞳的甚麼!也憑甚麼知道我們之間的事,你以為自己是她的--」
幸歇斯底里的喊話一面倒壓下亞爾文的氣勢,因此忽略其中的哭腔。
但暗聽見了,他卻全然沒有安慰他人的經驗,更無法置之不理,唯有模仿失憶過程中反覆播放的過去的記憶,從背後擁上幸,且猶如害怕失去母親的幼兒般輕喚對方的名字。
「幸大人……」
隨著幸身上的尖刺逐漸撫平,她因此藉著後頸緩緩流出的熱度意識到自己的失控,便以模仿少女的語調往亞爾文胸前蓋上厚厚的粉底掩飾傷痕。
「卡西法你給我閉嘴,不然就搶走你的心臟還潑水到你身上了!」
「哈!你就別裝嫩了。而且我纔不叫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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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功告成囉!」
藉著2R室昏暗的燈光,伏案歷經數小時,終於將從垃圾集中處拾來的過百張小紙片拼湊出它的原貌時,梅奧努猛然站立歡呼起來。
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倒了他臉上半邊老花鏡,變得麻木的雙手也為久違的血液流動激動得抖動不已,就連這身老骨頭也……
腰部忽然「咔嚓」一聲,恰好拍下了他應聲倒在桌面上抽搐的模樣。儘管如此,龐大的痛楚仍止不住笑意溢於言表。
跟蹤威廉果然會是正確的選擇,雖然本來只出於心血來潮跟在大型獵食者後頭撿點肉渣,卻沒想到會意外 拾得對方違落的獠牙。
想到此,梅奧努掩藏半張臉陰笑起來,心想這次勢必能夠將功補過,說不定魔王大人更會答應自己讓老伴轉到單人房的請求。
雖然自己再次自作主張,但他可沒忘記那天眼睜睜看著自己遭到肢解的經歷,以及溫熱粗糙的舌苔舔舐骨頭時連靈魂也因此戰慄起來的奇妙感受。
閃到腰後一如概往地痛苦,如同遭到肢解時意識早已飄離軀殼,卻遭到身邊的氣勢強撐著眼皮而無法昏厥般生不如死,但相比以往已經是上半身脫離泥潭。
這都多虧了麼王大人身邊那位善解人意的讀心先生,在自己躺在牀上等待身體恢復期間每天定時為他按摩下肢。
儘管不知道當時只剩腦袋的自己到底是哪一點被看上,又是甚麼令那個第一次見面便以爆頭的方式省去自我介紹的功夫的傢伙決定向他伸出援手。
但對方的出現無疑是一盞路燈,照亮了通往升職加薪的路,以及記憶中一句不起眼的問題。
如果是你的話,會當快樂的豬抑或痛苦的蘇格拉底?
笑聲戛然而止。
因為梅奧努看見了自己患有叫甚麼阿茲海默,會使靈魂隨著大腦變得像張人臉一樣逐層剝落的病的老伴丟失的一張張記憶飛來,與他交錯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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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到底有甚麼事?我可不像你那麼有閒情約朋友來餐廳。」格雷爾不耐煩地說,一面將叉子緩緩推進碟子中僅剩的草莓內。
目睹汁水因此擠出那刻,梅奧努頓時聯想到匕首刺進體內噴濺出鮮血的情景而驚醒。
「年紀大了以後總會忘東忘西……不過我剛想起來了,我是來還威廉在2R室落下的東西的,畢竟你也知道他不喜歡我的。」
由於在假話裡摻雜真話能夠提高可信性,於是待趁格雷爾到來前點的菜傳來以後,他忽然拉出空盪盪的褲袋,邊勾起單邊嘴角無奈地聳聳肩。
「啊呀呀……我忽然想起自己沒帶錢包了,不妨下次我才請你吃飯?」
「這纔是你選這處地方的真正目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