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儀屋接過保護衣之餘,徐徐從後衣領抽出了卒塔婆變作鐮刀,冷眼凝視着面前藏身於羅納德的皮囊下方,以為這樣,死神就會礙於身分不便對自己下手了的赤瞳。
這點小聰明引得他突然捧腹大笑起來,但這不妨礙他舉起的鐮刀的過程,刀身甚至不見絲毫顫動,可見其決心。
就在鐮刀緩慢地越過頭頂,只剩下攜着過山車急速下滑時的氣勢猛然揮下之際,赤瞳的眼神突然轉變為戲謔。
目睹這一變化那瞬,葬儀屋立即煞停動作,卻抵擋不住纖白手臂如蛇般飛快竄進眼角餘光。
緊接着他感受到腰部遭到束緊,彷彷被出現生命的蔓藤牢牢纏上腰肢,隨即冷不防用力往後拉,使他往後墮入他人的懷裡震散他的劉海,擊破他的鎮定,從散開的髮絲間洩漏其下方閃過的驚慌。
正是這下破綻,令狡猾的蛇得以有機可乘,鑽進灰袍下方放肆地以舌尖,描繪他的遍佈身體的疤痕,並沿著它行走探索盡頭。
一股重量隨之壓上他的後背,並從耳畔傳來夾雜着如貓般愉悅的低吟的耳語。
「呵呵呵……嚇著你了?沒想到只是心血來潮的惡作劇,居然看到了比起想像中更加有趣的東西。沒想到灰老鼠也有其可愛之處啊~」
話音剛落,月小姐忽然改口:「其實這是我第一次用灰老鼠,所以纔想知道你和白老鼠之間的差異而已,你是不會介意的。」
雖然葬儀屋不知對方為何要以灰老鼠比喻自己,不過如她所言, 他如今的處境確實與被叼在口中的老鼠別無二致。
反正自己為了復活伯爵,至今為止都不知違反多少項死神的禁忌了。既然接受了別人的器材和技術,給點回禮又算得了甚麼呢?
經過前段日子的合作後,葬儀屋已經得知月小姐的專橫跋扈更甚於真正的紅心女王,情緒如貓般變化不定。但他驚覺赤瞳方纔的眼神亦是警告後,才意識到上述只不過是冰山一角。
籠罩在別人的目光之下被女人親暱地抱在懷中對自己的身體姿意妄為,更在輕柔掃過傷痕的途中突然改以指甲使勁刺進肉裡,直至十指齊根沒入為止也不罷休。
當葬儀層疼出一身冷汗後,手指又重趨溫柔,如此反覆。雖然他並非捱不過這點程度上的折磨,不過羞恥感就像一柄尖刀,無形中將他的骨頭剖開並挖出長在其中的自尊心。
這已經超過回禮的標準了, 與其說是一名合作者,他更覺得自己是月小姐撿來的狗。
「看來小生真受活人歡迎呢……」
不知只是月小姐單純關於於灰白兩色老鼠差異的研究抑或挑釁,她毫不忌諱地將雙手一路往上移,若不是灰袍足夠寬大,想必它已經被掀起半邊。
然後她從領口穿過雙手,逗狗似地輕輕抓撓起頸項,規律的心跳經手指傳到大動脈。
葬儀屋依然不知對方所做這一切除了侮辱人以外有何意義,但她洋溢着求知慾的灼熱眼神是不會說謊的。
大動脈一波接一波地承受並與他人的心跳碰撞之際,他驟然略微睜大雙眼,視線轉向後方時不忘整理起劉海,避免再次發生意外。
他自認接觸過的屍體不計其數,竟至如今才察覺不妥之處。不禁暗自吃驚這到底是何等精湛的技術,才能幾乎瞞過自己?
月小姐不惜以自己作為實驗品,只為獲得更準確的數據的令人佩服的實驗精神,更如磁石兩極相遇般深深吸引了另一個狂人。
想到此,葬儀屋原先冷淡和不情願霎時間灰飛煙滅,態度轉變之快彷彿換了個人似地握上月小姐的手,回首,綻開燦笑。
---------------
自從認識江琳起她的第二次爆發後,周遭的氣溫驟際,儘管白川奈猶如無尾熊般四肢牢牢攀緊對方後背,身體仍然顫抖不止,好像體溫經彼此緊貼的皮膚傳來前就已經流失空氣當中。
於是恐慌擠壓出更多淚水,挾著她當初意圖以拯救眼前正在墮落的人類為踏腳石重返天堂,於是借車禍順勢纏上江琳,之後卻因欠缺常識添下種種麻煩的事件流出體外。
磨合的日子裡,江琳就像她媽媽一樣每天都有着數之不盡的抱怨。若不是出於負罪感和犯法的枷鎖,想必自己早在第一次踏中地雷時就遭到轟飛。
每日滿心歡喜地將那張禮貌得疏遠的偽裝日益洗淨,當對方終於以既好面子又易怒的真面目面對自己時,展露出卻是滿臉厭煩的表情。
白川奈不禁心想,小琳終於忍受不了自己了嗎?
遭到騎在身上毆打時的排山倒海襲來的恐懼又再一次掀起巨浪迅速迫近,於眨眼間捲入自己,盡數倒出體內大大小小自己曾闖過的禍。
忽然白川奈吃痛驚叫一聲,隨後看見一把在很久以前被小琳拿走後忘記放回去的菜刀。
想起當天,她如常百無聊賴地趴在窗邊淋浴初升的日光,感嘆下來人間後悠閒得躺在牀上與玩偶們作伴,除了只能在半夜外出散步以外便沒有任何不滿之處。
但相較之下,江琳一家就甚少這樣抱怨生活平淡的時光了。因為劃破黑夜的不是公雞先生響亮的鳴叫,而是江琳媽媽儼如炮彈般震撼的咆哮。
以言語和尖銳高昂的語調分別作為子彈和匕首,只有一個人的戰爭就此開始了。
但白川奈卻如同身處於槍林彈雨之中,攜有強烈負能量射出的子彈突突突地穿透她的後腦勺和翅膀骨,儘管只是輕輕觸碰它們也會疼痛不已。
容易被一點小事引爆情緒的媽媽;和信心十足,相信火不會蔓延到自己身上的爸爸,她早已對這些每天都會上映的事情習以為常。
就在這時,孩子純潔的笑聲忽然和困惑一同在這種惡劣的環境裡蹦出,促使白川奈透過門縫窺望外面,恰好目睹舉着佔半截身體大的平板電腦的小男孩咯咯笑了起來。
「剛才我做早餐時發現菜刀不見了其中一把了!一定是被誰拿走了,要是又被哪個冷血惡魔傷害弟弟的話balbal……」
隨即餐具突然砸落桌面,響起啪的一聲清脆巨響打斷了說個不停的媽媽。她立即循聲望向飯桌,卻見江琳捂著半邊臉,且遭到爸爸充斥着戾氣的雙眼瞪視着她。
「交出來。」
凝視面前砂紙般粗糙的掌心片刻後,江琳才徐徐擡眼,它們卻映不出爸爸的身軀,只有一片虛無,想必又是進入了眼看情勢不對時做白日夢逃避現實的狀態。
就在白川奈看得愣神之際,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突然踐踏過她的思緒快速迫近,立即如同察覺危險的兔子般靈巧地滑進牀底下。
儘管抵達門外,腳步聲依然沒有減緩速度的跡象,而是選擇利用這些隆隆巨響劈開門扉。猶如電視劇中犯罪團體據點遭到破解時緊張刺激的氣氛令她蜷縮起身體,躲進更深的陰影。
身材粗壯的爸爸是劇中不苟言笑的中年警察,他身旁歇斯底里地高呼「小琳自從弟弟出生前還是很懂事的,她一定是被惡魔附身了,不能留啦!」的媽媽,像是得不到滿意的判決時情緒崩潰的死者家屬。
而江琳,她與白川奈剛認識時無異,臉上無悲無喜的,雙目映不出所有人的身影,像死人。
而且她的靈魂遊離在墮落的邊緣,稱不上壞人,但也絕對與善沾不上邊,屬於那種有賊心沒賊膽的人類。
這種在劇中只能在背後說說主角壞話的小角色,自然遠遠不及勸一名真正的大壞蛋改邪歸正對世界的幫助大。
事實上住進這個家裡至今,除了肚子餓時被快餐的香氣吸引而尾隨江琳,之後誤打誤撞遭遇車禍而被收留以外,白川奈便想不出半點自己會以這個平凡的人類為目標的理由了。
既然這個人類主動向墮落人間後燒剩半截翅膀骨,渾身沾滿灰燼與雨水混和的髒水而變得無比醜陋的自己伸出緩手,那就將就着吧。
四周的牀腳開始搖晃起來,且頭頂傳來翻找牀鋪時被子撒開後重重砸落牀上的悶響。白川奈的回憶自此遭到敲碎,隨即突然渾身涼透,唯有緊貼地板索取些許溫度。
她的心跳聲之大蓋過了父母的咒罵聲,直至江琳遭到拖出房間為止,對方比鷹更要銳利,甚至足以穿過牀鋪的視線終於消失。
正當她剛鬆一口氣時,玻璃破碎的巨響便從客廳響起。
印象中嚴肅穩重的爸爸,更像個耍無賴的小孩、只知道透過吼叫代替語言宣洩滿腔憤怒的野獸似地壓下所有除他以外的聲音,聽得她心驚膽顫,每秒都變得異常煎熬。
就在白川奈以為江琳會一如既往地默默承受父母的謾罵時,她總算看清對方今天反常的態度下的目的。
之後那句話不僅徹底扭轉她對這個依舊平凡的人類的的看法,更滲進天堂的土壤,泡爛「蛇都會引誘人犯罪」等根深蒂固,甚至一直以為視為真理的常識。
「原來只要讓別人閉上嘴,你就會是對的嗎?」
雖然只是句輕輕的疑問,但它的語氣裡充斥着不解及悲傷,以及濃烈的憤慨,爆發時造成的威力也不容小看。
客廳頓時陷入一片死寂。半晌以後,江琳終於回來,她卻是捂著頭破血流的腦袋,不時擦拭淌滿臉龐的眼淚與血液,在變得和顏悅色的媽媽陪同下坐到牀上,包紮傷口。
「你爸終究是你爸,他永遠食鹽多過你食米。」媽媽苦口婆心地說,並從上方傳來細碎的聲響。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他早就死了。」
可惜這家人久違的安靜並未持續多久,江琳的語氣平淡,內容卻和她媽媽一樣尖銳刻薄,就像把匕首,紮起人來不帶猶豫。
像是為了呼應她一鳴驚人的表現,趴伏牀底下偷聽的白川奈頭上緊接著接連響起數個巴掌聲,每下都有如那些諸如白眼狼、翅膀硬了的責備般有力,震得四周牀腳搖晃起來。
媽媽說著之際,數隻遭到歲月壓扁的玩偶跟著重重摔落地面。於是撕啦一聲,它們當中的最年長那位熊先生最近才縫上的背部應聲裂開,露出裡頭結成團的綿花。
江琳頓時呼吸一窒,刀身應聲折斷。
隨即爸爸突然出現門外,就像收到馴獸獅指令的野獸般大步走近,二話不說將手中的垃圾袋套到女兒腦袋上。
「老早就看它們不順眼了,就因為你在吠個不停耽誤了我寶貴的時間,給我扔!」
所以父母繞了一大圈,把江琳貶低成當場被打入地獄的天使就是為了這個?
聽到這裡,白川奈隨之皺起臉龐心裡為她抱打不平,但她終究因為爸爸佈滿小蛇粗的青筋的拳頭望而卻步。
它就是這個家的主,能夠創造出世界,同時也能輕鬆拽掉造物的翅膀看其徒勞的掙扎。
最後江琳的選擇果然不出所料,因為她顯然穩重許多,在違抗主之前知道掂量並認清自己只不過是主的造物,避免日後悲劇重演。
自此,除了多了股深深的敬佩之餘,白川奈更對江琳懷有更深的愧疚。唯有避開對方眼中折射出那些沒有生命的東西掙紮起來了的景象,改為望向手中攥緊的菜刀才能稍微減輕負罪感。
那是今早她抱著熊先生醒來時從它後背發現,之後來不及放回原處而來到自己手中的。
當晚,她們便帶著靈魂和牀上僅剩的舊牀單,踏過滿地電視屏幕的碎片和乾涸的血液、越過彎曲的板凳投靠魔女教徒。
而今天,白川奈也像以前,江琳為了平復爸爸的情緒時那樣迴避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