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出房間後,江琳未來得及左顧右盼便奔下第二層,因為她知道肉豬不會逗留在貼滿豬肉廣告的第三層,抑或作為屠宰場的第一層。
樓梯階級一層層快速拋在身後,但當她正要致電予白川奈時,步伐卻突然隨著思緒的齒輪卡住,腳底進而不耐煩地磨擦起地面發出齒輪的哀嚎。
我女友的電話號碼……是甚麼?
因為她們自認識起便習慣結伴行動,甚至輪流上同一間廁所,在家時這是為了藏匿天使,來到這裡後是為了女孩子之間在這處危險的地方互相照應,因此更沒有分開的必要了。
正如連體嬰之間無需交換通信方式。這話或許不禮貌,但江琳認為這是形容她們的關係最貼切的比喻。
意識失去另一半的變化後,她頓時一蹌踉,差點從樓梯掉下,但她之後的路都走得就像廢掉了左腿般不自然,並像個迷路的孩子般慌亂得在第二層亂竄。
直至她誤打誤撞走到食堂面前時,思緒被闖進視野的龐大身軀擠到角落。
大媽身為高層之一,她本能像實驗室那位每天投身建造夢想,只需按時間吃飯即可,卻偏偏紆尊降貴主動任職食堂大媽。
魔女教徒內沒有私營餐廳,而整棟主建築的伙食都依賴食堂提供,因此某種層面上食堂大媽可謂握有所有人的生命線。
雖然根據本人的說法,自己只是為了順便蹭點瓜子汽水。至於這是真是假,人們不得而知,也並非江琳此行的目的。
而且大媽不是甚麼好人,儘管她自江琳和白川奈剛進來起便多多關照她們,更是將兩人的名字剔除獵犬的目標名單內的大恩人。
然而江琳正要快步離開之際,一隻厚實的大手突然拍上她的肩膀,並憑著氣勢,而非有力的五指禁錮雙腿。
雖然背向着對方,但隨着她拉緊神經,任何細微的動靜都會引起反應,並藉著這下短暫的接觸解讀出來者的目的以及是否友善,以此制定盡快脫身的方案。
「……午安。」
「現在只有我們在,做甚麼不用白話說話這麼拘謹?」
或許說者無心,聽者卻不由自主握拳,因為話𥚃絲毫沒有強迫的意思,而是理直氣壯地讓她改過來。
這亦令她不禁質疑,父母十月懷胎,子女要用一輩子來償還的現代奴隸制度的範圍甚麼時候擴張至連外人也有資格向自己頤指氣使了?
「Hi⋯⋯」
然而儘管江琳改過來,大媽仍沒有放過自己的意思,看對方環起雙臂便知她又要向說教。
「最近我查過你的簡歷,才知道原來我們是同鄉啊--所以我就納悶,為甚麼都是由你朋友,而不是你這土生土長的港人來翻譯?」
通篇廢話背後就是在抱怨江琳和別人相處起來有距離感,但大媽的語氣透露出她絲毫不覺自己過分裝熟反而是引起他人主動疏離的元兇。
「哎呀~都忘了,之前不是說讓你結識新朋友的嗎?有按我教的做跟葬儀屋開自己手持三分之二的人員名單的玩笑吧?」
「我有。」
「那就好。」確定任務完成後,大媽拍了兩下江琳的肩膀笑說,緊接著又補上一句:「要是白川奈也能像你一樣就好囉。」
首次成為「別人家的孩子」的體驗非但只覺緊張,更當頭淋下不好的預感,混合冷汗,形成阻止她直至大媽放走自己前就逃跑的泥潭。
折返路上第二層幸的房間時,江琳突然煞停腳步,心血來潮駐足望向正等待被敲響的門板。不知是否房中人感受到門上的灼熱視線,門把竟在之後轉動起來。
但當門扉敞開那瞬,濃鬱的鐵銹味立即將她逼退數步,然後循着氣味望向前來應門的幸身時,由大大小小的屍塊拼成的景象隨即映入眼簾。
目睹這副畫面剎那間江琳便拔腿就腿,但她其實並不害怕屍體,因為有熟悉的人在。真正令她恐慌的,是之後幸可能會作出的反應。
對方會像想像中地用那雙大手掐住她的脖子,使自己就像現在一樣瞳孔震動、喘不過氣來嗎?
享受友情帶來的短暫歡愉後,初次見面時不美好的回憶自此如同吸毒的後遺症般,從記憶中白川奈被賭場禁區的入侵者斬掉腦袋後的脖子斷面涌現。
快樂越高漲,便以成正比的效速度墮落,把江琳的靈魂和對友情的憧憬摔得粉碎,這是耗盡一生都未必能夠復原的傷㾗。
以剛才離開的方式過於魯莽,導致今天的失禮事再多添一件為藍本,於腦中規劃出更好的做法鋪墊日後的道路的過程中,不知不覺間她已回到自己的房間門前。
與此同時,她突然扶牆僵直身體,心中警鈴大響,憶起「東西」跟那些那些見不得光的錢一起放在牀底了。
平常取出房卡開門的動作,如今卻變得異常緩慢且不自然,鬼鬼祟祟的模樣顯得她彷彿是名小偷,而非這間房間的主人。
此時,一股重量驟然從上撲上江琳並纏上頸項,直至她心虛地僵立原地半晌後回頭才發現,原來是自己的另一條腿回來了,頓時感到喜出望外。
雖然不知原由,不過看白川奈抱著自己蹦蹦跳跳的樣子顯然更加興奮。
然後江琳眼裡的神采隨著情緒逐漸冷卻,改為望向對方脖子上用於從外觀上混淆活人和活死人的縫線,擡臂隔空擁入自己的女友,並握緊雙拳,就像暗中下了甚麼決定。
卻在這時,白川奈忽然脫出懷抱,即使淋浴在困惑的目光之下,仍不減分毫她身後由白羽毛織成的毛衣散發出來的聖潔。
緊接着她牽起了無法飛翔的人類的手,黑羽毛隨之被在第一層颳起的風吹落,彷彿甚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我們快回家去吧!」
然而江琳卻在聽見「家」的當下縮身,使兩人相連的手分別往反方向拉扯,亦使白川奈很快便意識到翅膀骨雖然重新長出羽毛,但在墮落途中燒掉的翅膀骨終究沒有重新長出。
當後者仍處於疑惑當中之際,她看見江琳臉上的血色已經流光,於是停止搧動不安,並像往常般重新穿上外套遮擋翅膀。
「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
但她只見對方一味保持沉默,不知道的是江琳陷入了維護她們之間一磚一瓦建立的關係而吐出善意的謊言,抑或讓白川奈得知真相的兩難之間。
雖然其他人從不正視這名天真,說難聽點就是不知人間疾苦的天使,但江琳一直將她的努力,甚至是偏執盡收眼底。
在賭場上早班時,除了處理幫忙倒垃圾至調和糾紛等大小事,她亦不忘關注那些輸得傾家蕩產,精神正處於崩潰邊緣的賭客。
正如每當發現目標,天使便會立馬衝上對方面前傳教,宣傳信耶穌不僅能夠獲得新生,更得永生。無論她是由衷救贖他人抑或本質上是為了自己,江琳都認為這股精神是可敬的。
但神顯然不這麼想。
「小琳你知這是怎麼回事對吧?羽毛不都重新長出來了嗎?這代表主認可我了吧?」白川奈焦慮地搖晃最親近的人的肩膀,一面不甘地搧動翅膀追問。
彷彿經過九天九夜後,天使纔得到「折翼的鳥飛不起來」的回應,同時宣告自己早已落入萬劫不復之地,代表一直以來都是她在一廂情願。
「主拋棄我了嗎?」
墮天使慢慢地站直身子,神情有如剛意識到自己早已死去的亡魂般震驚。
「可是……可是!」
緊接著她突然發了瘋地開始摘下一把把羽毛,並將它們強硬地塞入江琳懷中,試圖證明自己尚存於世,直至全數白羽毛再次墮落地面時,她的胸前猛然凹下,終究崩潰大哭起來。
讓天使再次墮落,而且摔得更重,這並非江琳坦白的目的,神志因此猶如同樣從十萬米高空墮落地面般摔得四分五裂。
然而逐漸地,她竟從充斥口腔的鐵銹味中嚐出絲絲甜味。
既然如今神主動退出,如今白川奈心中的第一位就只會剩下自己了吧?更何況她都都為了對方放棄幸了。
看見自己的愛人蹲在地上大哭,加之腦中上百萬次演習,江琳清楚自己此時應像影視作品中的男主角般將白川奈擁入懷裡。
然而她卻遲遲沒有動靜,更遭周遭陸續增加的視線把膝蓋關節釘在半空而握緊拳頭,窺向放有使自己日後能夠自然的、順理成章地,不僅是牽手和擁抱白川奈,甚至生下擁有她們基因的兒子的大筆現金的房間。
就在江琳的雙拳握緊至極限之際,它們卻突然鬆開,急忙挽留那些與生俱來的罪惡洩出體外,並躲得天使遠遠的,因為「女人行經,必污穢七天,凡摸她的,必不潔淨到晚上-- 利未記 15:19」。
而白川奈仍然低頭凝視着腳邊曾讓她以為是上天的禮物的白羽毛哭泣,更如江琳體內的罪惡般有加劇的趨勢。
淚水更因她的身體顫抖不斷而連綿地滑下臉頰,將皮膚的滾燙放大數倍,勾起墮落過程中磨擦起火,火勢迅速蔓延並燒掉翅膀的記憶。
於是背後始終是殘缺的翅膀骨提醒她,自己當初正是作出不合時宜的發言損害了主的權威,才會被丟進人間的。
緊接著白川奈突然渾身一顫,激起被毆打至今不曾消褪的痠痛,發出的悲鳴與他人的喘息交織,吸引她擡頭看見江琳正裝作彎腰綁鞋帶,實際藉此夾緊雙腿抑制血腥味飄出。
目睹這幕後天使立即彈起身來,頭頂卻不慎重重撞上對方的下巴,同時變得皺巴巴的臉龐再度刺激傷勢,瞬間令她伸出的手僵直,停留在縈繞江琳身邊的血腥味外圍。
「小琳你是不會疼的體質,所以能夠自己走吧?就讓我來幫你開門……」
看見對方默默地跟著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後,白川奈得以抽回手和放鬆繃緊的臉部,關上門時她卻望向了自己剛才伸出又收回的手,愧疚和恐慌如同江琳褲子上大灘血跡般湧現。
先是身為造物卻質疑主而墮落人間,這次是江琳已經對自己忍無可忍。危機感使白川奈焦慮地原地踏步,並依照記憶中戴鬆卡的小女孩的教導舔舐起上脣。
「小琳……能請您就這樣躺到牀上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