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停留在白川奈身上片刻後,江琳回過頭來,並從文件袋內取出一疊就像拍攝道具般不真實的錢磚,但它與真正的磚頭無異的重量再次提醒自己,這份參與感官剝奪實驗獲得的報酬並不是夢,而是將來迎聚她的愛人,為父母生下個白白胖胖的男孩的通行證。
隨著流淌體內的罪惡緩緩滑出,江琳情不自禁想起那名每天清洗佈滿翅膀骨表面堆積人間污垢的蟲蛀的天使,卻在昨天主動喝下她的罪惡沾污自己的經過,更遭它本身攜帶的熱度施以火刑。
目睹天使真正墮落後,江琳判斷白川奈對自己的依賴更進一步,甚至已經離不開她,正如習慣被人類投喂的動物無法回歸野外。
無需卑微的態度換來的絕對忠誠令她暗自窺喜,然而喜悅卻猶如煙火般轉瞬即逝。
緊接著當天帶領受第一層的空氣腐蝕融解的天使逃離給她們設下陷阱的溝鼠大叔,從而獲得遍佈全身的胸章紛紛刺痛她的靈魂。
江琳綜觀自己自那之後的變化後意識到,原來自己早已獲得無需成為男人就擁有保護心愛的女孩的能力證明,焦慮卻不減反增。
她確實如願成為男人了,偏偏是以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為模子。
暴脾氣、處事掌握不好輕重、一手包下所有責任換來相應的權力等,儘管有意識控制,製成品仍多少會殘留模子身上的缺陷。
與此同時,江琳赫然發現手中那疊鈔票上的人頭變成了爸爸的模樣。
說起來,我憑甚麼認定白川奈一定會願意嫁給變成男人後的自己,甚至是和如此自以為是的人共度餘生。
就因為我在白川奈流浪時收留了她,並加以利用天使在人間人生地不熟識這點,使她最終喪失獨立生活的能力?
這跟綁架有甚麼區別?
對自己的憤怒和後悔正在將江琳拉進深淵,令她絲毫沒有察覺牀褥右側的起伏。
一個父母健在、身體健康的人會甘願放棄連四分之一都還未度過的人生,和我一起回去天堂嗎?
至今為止利用江琳重返天堂累積的踮腳石如雨點般落下,持續砸落白川奈的腦袋,使她整夜輾轉反側,不能入眠。
隨後罪惡的氣息伴隨她心中的罪惡感湧現,因此聯想到那袋藏在自己現在躺著的位置下方的巨額現金。
透過正當途徑得來的金錢是不會散發出那種氣味的,所以她猜測那是從壞人手上獲得的,小琳隱瞞那筆錢至今亦令她更加確定這個想法。
但是小琳身上沒有罪惡的氣息。
疑惑擴大之餘,白川奈緊接著想起她就像被偷偷收養的小狗般住入小琳家裡,有驚無險地度過數天後發生的小事件。
只是相處數天,白川奈便發現江琳實際和那張總是悶悶不樂的撲克臉截然不同。
因為一個無論精力怎麼充沛的人,只要感到飢餓卻沒有食物時,都會主動減少活動量,於是她將社交的需求壓低到極致,按照她本人的說法則是開啟了節能模式。
而自己就像是一片出現在將要渴死的人面前的綠洲,使她得以解放長久以來壓抑的需求。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江琳的轉變,白川奈絕對會以為她除了剛出生的弟弟以外還有個雙胞胎姐妹。
之後更意外得知她連父母也不知道的祕密--她是個喜歡同性的罪人。雖然所有人類生來就帶有原罪,但這項罪行在人間似乎更重。
但無論白川奈在人間生活的知識再怎麼貧乏,她都知道人類不會和剛認識的人討論自己喜歡的類型,甚至是調情。
於是急忙舉起雙臂阻止。
雖然江琳沒有表明自己屬於哪個英文字號,但她從字裡行間散發出對男性的崇拜就像那頭黑髮般傾瀉而下。
「那你為甚麼不打扮成異性的模樣?」
就在白川奈脫口而出時,那雙於上一秒仍然猶如黑珍珠般散發着光澤的眼睛驟然重趨黯淡。
利用風和火製成的造物於是本能地後退,直至手扶上窗框後才突然想起,自己曾經茂密的羽毛早已化為灰燼散落空中。
雖然翅膀的肌肉和神經在剛開始墮落的短短數秒內就燒壞,所以疼痛早已在反應過來前結束,但當時江琳辛辣的諷刺有如烤雞翅的氣味般纏繞記憶至今。
「儘管某些T的外表比真正的男人更要陽剛,她們終究沒有Y染色體,是無法名正言順地娶別的女人過門的。」
白川奈頓時恍然大悟,隨即急忙抱緊發抖不已的自己,阻止離家出走途中經過客廳時看見的混亂景象,化作遍佈當晚的小琳和昨天的自己身上的瘀青湧現。
雖然無論小琳是男是女,自己對她的感情都不會改變,但如果她是變得越來像爸爸的話……
危機感使天使下意識搧動起翅膀,但光禿禿的翅膀骨顯然飛不起來,形同人類失去雙腿。
在主無需自己繼續侍奉那刻被丟出家門以後,白川奈唯有在人間建立另一個家。
她相信小琳會好起來的。
但是儘管刻意無視,她對家的思念仍在視野之外不斷生長,引起鼻子一陣發酸。
「白川……」
「琳琳……」
兩人呼喚着彼此分別回頭後同時一愣,隨即再次急不及待地開口。
「我……」
「我……」
看着變得時刻觀察自己臉色說話的白川奈,江琳逐漸握拳之餘,滿腔不安和愧疚再次湧現。
她認為一句輕飄飄的「對不起」看不出悔意,卻左挑右選用詞半天終究組不成完整的話。
最後她忽然起身,一言不發地跪到深夜冷冰冰的地板上,任憑天使怎麼拉扯自己和試圖把雙手伸進膝蓋下方都無動於衷。
「你不應該跪在除了主以外的人面前,我們是平等的!儘管日後回到了天堂……」話說至中途,白川奈卻突然合上嘴巴,隨後耷拉下肩膀和腦袋,像株被大雨打得擡不起頭的小草。
「對不起……其實,我一直以來鑽了天使不能說謊的空子,不僅利用你收留自己在人間傳教,當初鼓勵你離家出走加入魔女教徒也有一部分原因源自於我聽說這裡充滿了骯髒的的靈魂,昨天更沒有考慮過你的意願就想強行把你帶到天堂……」
你還在來到我家隔天早上用了我的牙刷。
江琳在心裡補充,然後閉上雙目,任其成為一縷輕煙被時間吹散。
當她重新睜開眼時,卻是滿懷怨恨地凝視着體內的萬惡之源,「我也沾污了天使,還要從一開始就想要你永遠留在我身邊,所以昨天我看見你在地上撲騰翅膀卻飛不起來時……高興了不止一下下。」
之後是良久的沉默,江琳由始至終低着頭,就像在等待審判之時到來。
但她並未等來落下的法槌,而是包覆腦袋和身體的棉被,以及白川奈有如蝴蝶搧動羽翼般顫抖着睫毛,小心翼翼地送上的香吻。
「從今開始,無論是順境或是逆境,富有或貧窮,健康或疾病,我都會在你的身邊,即使是死亡也不能將我們分開,直到永遠,阿們!」
天使一字一句道出這番誓言時的神情有如每晚祈禱時般虔誠,但她心目中神依舊只有主--耶和華一人,只不過對像換為與衪位居同等高度的江琳。
眼前如畫般的景象烙印在江琳的瞳孔上,她彷彿害怕一眨眼會抹去它,因此直至對方說完以後纔出言提醒。
「先不談我們成年以後纔可結婚、到同性婚姻合法的地方舉辦婚禮的機票、婚紗和度蜜月等費用,這從根本上是沒有法律效力的,而最重要的是雙方家長同意。」
曾在電視上看見男主向女主求婚,便以為現實中兩人能夠以同樣的方式永遠相伴的天使聽見這番話那刻仿若遭受雷擊。
「我還想既然現在我們都是被流放到人間的罪人,那就和琳琳一起把這裡改造成天堂……」
第二次被使用疊字稱呼時,江琳忽然話鋒一轉,「別再像剛才那樣稱呼我,低能死了。」
雖然對方的表情和語氣一如既往地毫無起伏,但正是因為過於平靜,才使白川奈產生無限的聯想而禁不住心慌。
於是她試探性地把石子拋進湖畔裡。
「可是我現在不用再顧慮天使的身份,而且你的父母不也這樣稱呼過你嗎?」
「你也知道那是過去。」
雖然它很快便沉入江琳深不見底的內心,消失得無影無蹤,但白川奈堅信,即使是再小的石子都能夠引起漣漪。
「『即使是死亡也不能將我們分開』是真的嗎……」
「當然!天使是不會說謊的。」
終於在度過新一輪冰河時期後,那座凍結江琳的冰山終於融解,釋出她猶如由猴子皺紋堆砌而成般難看極了的笑臉。
「我很高興……你願意接納一頭不會擠眉弄眼逗別人笑、不會寫日記,甚至會傷人的猴子。」
神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約翰福音》3章16節。
正如神和罪人分別以獨生子和信奉換來信徒和永生,既然天使自甘墮落,只為與人類通婚,江琳將以餘生交換她的愛與忠誠。
不過想把連父母都無法給予的無條件的愛寄託在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身上,就唯有付出更多。
天使不能回到天堂,她也不會成為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