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那有如豬籠草的蜜般,明知它會腐蝕自己,卻又禁不住靠近的回憶誘惑,羅納德終究選擇下去第一層,與那兩名當初受到她們與赤瞳相似的部分吸引而施予幫助的雛妓見面。
過大的期望只會招來更大的失望,她們實際上只是經歷與赤瞳相似,本質是完全不同的靈魂,還是兩個。因此經過上次見面時所發生不愉快的事後,如今他已認清這點。
然而隨著門扉從內敞開,羅納德刻意模仿史皮爾斯前輩板起的臉卻同樣因為闖入眼簾的紅融化,來不及擦的冷汗沿著他的臉頰下滑。
因為他率先看見的並非那兩名女孩的臉孔,而是血跡斑斑、鬆鬆垮垮地分別掛在她們四肢和脖子上的繃帶。
「那天我走後發生甚麼了?!」
他說着之餘急忙蹲下,嫻熟地一圈圈解開她們身上鬆脫的繃帶,並在從衣袋掏出未拆封的繃帶時突然定住,透過女孩兩人的雙眼端詳她們的靈魂片刻過後纔回過神來。
「你們可真是跟赤瞳一樣讓人不放心啊……」
「那是誰啊?」女孩們面面相覷着問,顯然從未記住赤瞳的名字,羅納德猜想是因為他差勁的態度早已烙印在她們記憶中。
「沒甚麼,他只是……我的後輩而已。」
下半句話匆匆帶過,羅納德也重新為眼前的兩位女孩包紮完畢,原本滿是焦慮的眼神摻進了些許嚴肅。
「倒是你們該告訴我--」
但在質問之前,女孩們先雙雙撲進了他的懷裡,兩人加起來的慣性幾乎使他往後跌坐在地。
「「對不起……請不要討厭我,我不會再向你拉客了!」」
看着當天露出諂媚的表情,吐出不符合年紀的話的女孩此刻像普通的孩子地抽泣着,把淚水鼻涕蹭到對方身上,羅納德哭笑不得,唯有以整理她髒兮兮的臉孔表示接受和好。
然後他瞥了眼碎石路縫隙間乾涸的血液,向兩位小淑女攤開掌心,邀請她們進屋再說。
之後羅納德簡單問候了幾句小雛妓她們的傷勢和造成的原因。
而女孩倆也好奇對方到底是丟失了甚麼東西,是錢、砂糖罐抑或喜歡的衣服?但他終究沒有觸及重點,正如他以微笑把眼裡的憂鬱擋在背後,利用輕鬆的語氣試圖轉移焦點。
「不如……我們給你一小時服務吧?看在是你的份上纔不收錢的。」於是她們分別搭上羅納德的手,並湊近耳邊輕聲提議。
緊接著女孩們在他作出反應前調皮一笑,才開始補充服務內容,「本來純聊天也不是免費的哦,畢竟time is money啊~這一小時就足夠我們多跑幾趟外快的填補被搶走的錢的空缺了。」
話音剛落,羅納德發現這只是個惡作劇時的錯愕和怒色緊隨肩膀滑下,然後苦笑着鬆開她們的手婉拒。
「謝謝你們的好意,不過讓小淑女窺見自己這面可真讓人不好意思……」
雖然他凝視着女孩們,雙眼卻沒有映出她們的身影,依舊是一潭死水。
「我們已經到了能工作的年紀,所以不小了!」
「是哦~真厲害呢。」女孩們的決心使羅納德不好直接拒絕,同時承受着全身被看透般的難堪,唯有裝作附和她們,趁機轉移話題。
「你們剛纔不是提過自己找到其他工作了嗎?是在哪層的?」
當他聽見工作地點位於第二層的食堂時,心中繃緊的弦終於得以鬆開。
兼職內容是奔波各個樓層替人送包裹,她們每跑一趟就有一張千元大鈔,有時候更會因為勤快被獎勵,也不會落下那個很壞的人說過的長大後合不攏嘴、牙齒掉光光之類的後遺症,所以比起BJ這種吃力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好上許多倍。
女孩們像小鳥般吱吱喳喳地說,羅納德則回以微笑,偶爾伸手撫摸她們的腦袋,但實際上每人都清楚這依舊不是甚麼體面工作。
沒有相符的年紀承擔的這份早熟令女孩們很快便陷入了沉默,轉為互相打眼色,催促對方繼續接話。
直至那名丟失髮卡,亦即是主張逃離這層的積極派女孩忽然「啊!」的一聲,然後開始講述起自己當天引狼入室後遭到襲擊,後被白川奈救助的經歷。
「那個姐姐雖然沒有給我糖,但她的牀躺起來很舒服,她給我洗髒衣服,而且還為我說故事了!」
「是甚麼故事?」保守派女孩急不及待地問,羅納德跟著附和地點點頭。
這一問可讓積極派女孩陷入了苦思,最後她搖搖頭,「是個無聊的故事,我不記得了。」
另一名女孩聽後立即面露失望,她卻在這時再次發出聲音,「但我記得姐姐她最後跟我說過……『希望我們不再對成為花店裡的花寄予幻想』。」
「這是甚麼意思?」話音剛落,兩人同時望向羅納德問。
「那她真是個天使……」
羅納德沉醉在對於出現在敘述中的「姐姐」的評價當中的思緒因此抽離,隨後把焦點重新放到女孩們身上回應她們不滿的目光。
「我想她是想要告誡你們,不要將自己的命運交到別人手中。」
「那你說呢?」女孩們聽後便不加思索地反問對方的意見。
「我們應該繼續留在這裡,還是說逃到外面纔好?」
「這……」
羅納德當然希望她們擺脫雛妓的身份,以及終日擔憂哪天會被獵犬或狼盯上的日子,她們卻仍是個小孩,僅有的謀生方式也只適用這裡。
所以無人能夠確定,她們逃到外面後的生活勢必會有所改善,更是在自己從一開始就不曾打算,也沒有能力收養兩個孩子的情況下。
不說其他人的意願,女孩們也不是街上的流浪狗,因此羅納德從未過問兩人的名字,由始至終站在那條門檻後面。
「就隨你們喜歡吧~這又不是我決定得了的。」
道別前憑著合照向協會查詢女孩們的生死,確定短期的死亡檔案內沒有她們後,於是他決定矇混過去,由本人決定自己的未來。
他想自己自從今天過後不會再來了,為了避免對這兩名女孩傾注過多的感情,甚至把她們當作赤瞳的替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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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白川奈牽着江琳走出食堂時改由後者反手握住她的手,並領着對方跑進自己的房間關門落鎖。
狠狠關上門時發出的巨響震掉了江琳的美工刀,她剛才的氣勢跟著脫手。雖然身後追殺她們的熊已經打退堂鼓,但轉頭撲上來的是深深的懊悔和自責,對她對剛纔出口的每句話,甚至是每個用詞加以審判。
因為自從昨晚立下「死後也不分離」的誓言後她們即是一體的,從今以後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會牽扯到白川奈。
如此思索之餘,兩人不經意間露出布料外的紫色風信子陸續入了江琳的眼。
而不知情者看見江琳癱在牀上的模樣後以為她是餓昏了,早把天使蛋糕的約定拋在腦後,並且一陣翻箱倒櫃,幾乎要把整間房間倒轉過來。
然而所有物資存放處已經被洗劫一空,僅剩零食碎屑和包裝袋等待收拾。
看見這幕後白川奈耷拉下眉眼,並為玩偶熊清理藏在體內的垃圾後重新拉上拉鏈。
「對不起,我……」
隨即她忽然回頭望向衛生間,同時回想起她們剛來到這裡就經歷數次襲擊後,為了抵禦大媽,江琳開始活用香港人一代代加強的生活智慧,將收納技能用於藏東西上的經過。
「這裡的空間雖然不小,但就像個待在個大紙箱內,站在開口處一眼就能看遍整間房間,不能玩躲貓貓啊⋯⋯」
當初利用短暫的時間收拾行李,以及帶上自己的靈魂離家出走,連夜前往只因為白川奈的提議就決定的目的地後,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沾枕即睡,直至天亮才意識到提防這個完全陌生的環境。
還有那位主動關照她們,卻也趁機順走了一支筆的大媽。
但這只是江琳的想法,當時天使尚未洗去曾經生活在天堂時的觀念,甚至把檢查有無針孔攝像頭藏在兩個黃花閨女的房間內的要求當作參觀房間的邀請,並在之後發出那聲感嘆。
隨後看見江琳指往馬桶時,白川奈的聲調霎時間跟隨翅膀骨揚起,「那裡可不能藏人!」
「我知道,但在這種牀不是高層牀、地板沒有中空設計,視線更沒有死角處的極端情況下就要用極端手段。」
對方說着搬起了馬桶水箱蓋子,把從食堂買的可樂放進裡面後自然自語起來:「這間房間和其他的一樣僅配有基本的存活用品……就像是所高級養豬場。」
「你是怎麼知道的?那個對很我們親切的的大媽是在甚麼時候帶你去參觀這棟魔女教徒的?」
「用眼看。」當白川奈提起大媽時江琳厲聲打斷,並糾正她的說詞,「而且不是這棟宿舍樓,而是這個組織叫作魔女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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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開水箱的蓋子後,白川奈伸手入內撥弄起涼水,心中慶幸水箱的水尚在,卻也只有水後,最後的希望就此被澆熄。
然後她藉助搧動翅膀骨的微風,一點點把自己推出衛生間後通知對方:「就連藏在馬桶裡的可樂都被大媽偷走了……」
然而這次明顯侵犯領地的行為只使江琳有氣無力地諷刺:「她沒繼續待在狗仔隊內,而是轉當家庭主婦實屬可惜。」
這次單憑觀察心湖的漣漪,白川奈無法判斷她是沒有力氣生氣,抑或在埋怨自己。
換作平常的話,由於她的領地意識相當強烈,所以即使是一包薯片、半瓶汽水都會被視為不尊重的體現。
因為家裡能哭的地方只有衛生間。白川奈也不認為面對自己時也絕不容忍的江琳,卻會容許一個處於黑名單的人侵犯自己。
這是天使首次體會到何謂妒忌。
「你不生氣嗎?」
這時江琳板着臉從牀上起身,並在途中不惜壓到長頸鹿,這天她卻沒有小心翼翼地把它移開,而是視若無睹,亦因此碰見白川奈瑟縮起身體。
時間不會因為一個廉價的道歉而倒流,江琳從上午多番身體接觸,和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對待自己向來珍視的玩偶獲得的反應更加確定,白川奈潛意識中終究畏懼着自己。
正如儘管當年的事件細節和行人的反應已經模糊,但甩落臉上的恥辱和不解至今依然火辣辣地痛,每當她憶起時莫名奇妙地眼眶發熱。
「轉過身去。」江琳捉住白川奈的針織外套說,使它隨著身體轉動滑落,一面窺看當初哄騙着天使紋上背部,之後為了保險起見改用紋身貼紙的翅膀紋身。
如今它早已褪色,卻在相同的位置長出了額外四根骨頭,合算已有的翅膀骨後共有六根。
而且第一對翅膀骨是不是長長了……
眼前的異樣與發現黑羽毛那刻的記憶重疊,層層疊加在江琳胸口上方,最終她比起那雙黑眸更加深沉的陰霾凝聚實體,並向面前新長出的翅膀骨伸手。
「琳琳?」
帶著討好的意味的語氣頓時使江琳回過神來,面不改色地端出事先準備好的說詞,「大媽除了毒癮以外也對可樂成癮,所以我為了她的健康着想把可樂稀釋過了。」
「這樣啊……」白川奈聽後望向馬桶祈禱,心中祝願大媽能夠從拉肚子中吸取教訓。
但她從不允許自己無視需要幫助的人,尤其是江琳。既然和大媽的關係鬧僵後不能再次前往食堂,她就唯有出門尋求幫助。
雖然一直以來在傳教的過程遭受過不少白眼,她仍遇到了不少好人。他們有些願意投入主的懷抱,有些只表示尊重抑或已經信有其他宗教,但都無一例外曾向自己釋出善意。
走到走廊半途後白川奈忽然回頭,發現關門時仍躺著的江琳居然跟了上來,「你怎麼跟來了?現在可不是玩耍的時候。」
話中斥責的意思令江琳情不自禁握拳。「我是來避免自己的女人遭遇不測的。」
話音剛落,她霎時收得更緊的掌心於無形中掐緊了自己,隨即幡然意識到甚麼後補充道:「而我也是你的女人……」
「我們是平等的。」
江琳就像一個牙牙學語的孩子似地複述白川奈昨晚說過的話,只不過她正在學的是是一門最古老的、無形的,甚至是許多人窮盡一生都無法參透的語言。
那便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