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啊……啊……」
病牀上的老人瞇着眼睛仰望天花板,唾液盈滿口腔而渾然不覺,
但下巴剛合上又會張開,口水擦掉又會流出,更像是學話的嬰兒般咿咿呀呀地叫喚。
在梅奧努看來,這些沒有規律的聲調是在疑惑自己今天的隔外沉默,亦只有他本人貼上老伴的耳畔叨唸她要乖乖的,不要給周邊人再添額外的麻煩。
在惡魔眼中,這個老人的腦袋裡早已弄丟大半記憶和本能,靈魂宛如氣球飄升,只因被捉住絲線末端繼續逗留於世。
一想到自己日後也會變成這副樣子,赤瞳不禁握緊呼吸器喉管,差點扯斷這根栓住梅奧努的狗鏈子。
但這股衝動終究被壓下,而且坐到牀邊,捧起梅老伴僵硬冰冷的手按摩增進血液循環。
一方面可憐這個「將來的自己」;另一方面,催促他和羅納德換回來的警告以及復合邀請同時讓赤瞳無法真正冷靜下來。
「啊!」
她發出的聲音總算是有意義,然後這個活在梅奧努敘述中不服軟的女人臉一皺,哭了。
偏偏擁有帶孩子經驗的幸不在場,呆立原地的赤瞳在不知情者眼中恐怕是個熱衷虐待老人的人渣。
就在他胡亂揮動沙錘,「哦、哦、哦……」地念咒安撫這個大小孩時,喘息赫然遭截斷,雙手摸索起脖子尋找那股不斷收緊的力度頭部。
借穿透窗戶的月光,可以隱約看見四根獠牙牽連銀絲高舉起,突刺向頸側卻被拽著,加以摳挖貫穿蛇頭完成反殺。
真正的梅奧努隨之摔出黑暗的掩護,赤瞳再沒有易容的需要而與暗分離,後者則恢復腦後流淌黑色長髮的男性之貌。
然後踏上前一步,周遭的昏暗環境之中探出觸手,捧起掙扎着爬起地面的人至雙腳懸空。
「你的弱點應該在拷問時對我毫無保留了,怎麼還會有這種膽量……?」
然而回應他的只有血液沿著直指地面的蛇身滴落的水聲,以及如同冷風來回穿梭氣管的嘶啞喘息。
耳邊突然鈴聲大響,眾人視線對準牀頭時發現監護儀分別代表心跳和呼吸的綠色和白色線段正在急速下滑,雜亂的腳步聲同一時間迫近門外。
暗當即如蝙蝠展翅,揮臂長出寬大的衣袖將赤瞳隱藏夜色之中。
目送那些主人僱來的醫護人員湧入房間,將梅老伴連人帶牀,以及那些煞費苦心從死神手裡搶人的設備搬離房間。
此時梅奧努總於有了反應。
他即使看不見仍四處張望,緊接着匍匐在地,運用全身感受和跟隨地板的餘震爬行,不時仰頭發出嘶嘶氣音。
「主人,想必你也察覺了,他現在⋯⋯就像是真正的蛇。」
血跡以地板為畫布畫出的直線就此中斷,隨之而來的是具威嚇意味的噴氣聲和扭動掙扎,四肢的影子纏繞和壓制本體,強迫梅奧努面朝上方。
橫跨喉嚨頂部的縫合線展露在燈光下那刻起,空氣彷彿凝固。
直至電流轟出走廊盡頭的房間,竄過四面牆壁之餘牽動身下人某根神經,引爆深埋這纖瘦身軀內的手榴彈,爆發出更甚於幸的可怕力氣掙脫束縛,奔向老伴所在。
熱兵器的數量及種類因為暗的胳膊不斷分裂和塑形迅速擠滿走廊切面,紛紛瞄準那條碰壁又爬起的小蟲。
赤瞳跟着擡起手,卻是擋在那個尚有掙扎餘地的叛徒面前。
「敢問您為甚麼要維護那個甘願割除聲帶的廢物?」暗的聲量維持既往水平,語氣卻如雷聲渾厚。
這張陰霾密佈的臉龐接着轉向走廊盡頭。
「他即使投靠別人,仍佯裝追隨您只是因為不願放手,想必是你的母親知道他會來探望那位老婦人而下此計,令這個鼠輩的頰囊裡藏滿情報卻說不出口。」
說至句末時,暗撩起垂髪的仰首,看見梅奧努趴在手術室門上發出無聲的嘶吼,不惜手口並用嘗試撕開面前由魔力織成的紅色蛛網。
「你忘記自己擁有讀心的能力了?」
「『生氣會令記憶力下降的』。」暗與赤瞳對上視線後代為道出下句話,緊接着瞇起太陽穴被揉搓那邊眼睛。
「既然主人信任在下剋制姐……時辰的能力,那在控制情緒這點小事上亦應如此。」
在他說着之餘,瞳孔下移,窺向臃腫得似是融合在一起的雙腿。
「至您找到合適的場地和她對決。」
---------------
翻轉從別人那抽來的撲克牌那刻,幸渾身毛髮炸開,拼攏左手相同數字的牌一起丟進牌堆後振臂高呼起來。
「啊~玩得真是痛快,看來我還是寶刀未老啊!」
她沉醉在勝利的滋味中瞇眼露齒而笑,邊搖着尾巴拉出僅剩白川奈手上的鬼牌解除封印。
「你只要一抽到鬼牌就會定住也太好猜了!這遊戲的難度劃分是天使<人類<妖怪嗎?」
說罷側身面朝江琳,露出鄭重的表情補充:「憑你無論能在任何時候都板着臉的功夫,要不是你這狗屎運的話我已經輸了。」
雙方交握的手用力得顫抖,表示認同彼此的實力。
隨即來自白川奈的辯解穿過兩人之間,卻換來撲克臉女王疑似嘲諷的揶揄。
「因為那張牌上的人長得很詭異啊--就像在盯住我笑一樣。」
「那你要不要改用卡通款式的。」
翅膀收起的細微磨擦聲響起,兩邊狼耳像天線般分別轉向兩人。
忽然「啊」的一聲打破了沉默,「說來裏格斯沒來真可惜啊。」
看身邊埋頭洗牌的人跟著應了聲「嗯」,幸往後拉緊雙耳笑嘻嘻地解釋:「他啊……剛繞了地獄一圈,得緩緩才行。」
小天使聽後歪頭面露回憶貌,想必是在回想亞爾文剛才精力充沛的樣子,幸背後的尾巴搖得更歡快了。
「原來都這個點啦。」這番話吸引其餘兩人分別擡頭和亮起手機查看時間。
「不知不覺間來到該睡覺的時間了,但我還未洗澡!」
「這麼巧!」幸捉住那雙差點飛起來的翅膀對白川奈說:「既然都一起吃過晚飯了,那我可以乾脆在這裡留宿一晚嗎?」
「睡在同一張牀上?」
「嗯……」她以大手為尺量度起身下的牀鋪,「擠一擠還是可以的。」
「可是……」
雖然也有野獸體味的因素在內,但白川奈也想和自己的女朋友同牀共枕……
「琳琳,你介意幸和我一起睡在你這裡嗎?」
儘管江琳面無表情,狼妖仍從氣味得知她動搖了。
「我已經跟其他人說過今晚可能不會回去了,當作朋友來家裡過夜就好~」
聽至這裡,白川奈便釋懷了,推斷出幸的心態就和那些視親親抱抱是習以為常的事的女孩一樣。
「但我家裡連學校旅行都不允許參與。」一聲冷笑令人起遍雞皮疙瘩,「更別說讓那些來路不明的外人弄髒家裡了。」
原本高聳頭頂、微微向前傾的耳朵聽罷往後翻去,幸誇張地傾後同時思考對策。
看向溫順地坐在旁邊看戲,只差「咩」一聲的白川奈時,天使光環憑空出現在她頭頂上。
「誒--」
八根尾巴受幸拖長的語氣指示湧上江琳,纏繞脖子和肩膀把她拉到自己懷裡,「但你不是已經不在爸爸媽媽身邊了嗎?而且……」
雙眼瞳孔睜圓後貶巴的速度更快了。
「你該不會討厭我了吧?」
⋯⋯
兩顆綠色光點在黑暗中亮起,越過筆直睡在身邊的士兵,窺向那幾對伸出牀外的大翅膀。
亡靈沒有睡覺的需要,只是生前的習慣延續下來,算上這次是第二次提起了。
漫漫長夜,凝視着江琳的側臉途中,幸竟於一瞬間把她看成赤瞳,連甩頭兩下再看多遍。
心想可能因為睡前玩枕頭大戰把她們幾人的氣味混淆在了一起,她邊試探性地湊近頸窩。
可鼻子剛抽動,她就縮身抵住牆壁,躲進被子裡頭
嘗試抑制牙關抖動。
把外表相似的人當作替身的幻夢破裂那刻粉身碎骨的慘痛讓幸有過尋求枕邊人安慰的想法,但她沒有那顏面。
掠食者本能也在告訴她,有第三者正在看著自己。
所以等像豪豬炸開的毛髮稍微平復下來,幸就開溜,連一張紙條都沒有交代。
匆匆下樓回房後她以為安全了,本想休息一夜時卻遭同樣的壓迫感定住,目睹男人的臉孔現形且迫近眼前。
「『捉姦在牀』?呵呵呵……很有趣的比喻哦。」熟悉的嗓音浮現幸耳邊,擅自讀取和跟她的心裡話對話。
「主人讓在下先回來了,她未有告知幸大人你嗎?」
---------------
「是你啊。」羅納德故意扭轉上半身去看鐘,「但是現在已經不早了吧?」
即使在這之前,他已經坐在床上確認過時間無數次,直到房門在與夢中相同的時間點被敲響。
「如果你有甚麼事非要在晚上來找我的話……那就進來吧。」
暗自期待對方再次散發出那致命香氣,捉住他的翅膀勤奮如工蜂進出,在體內釀造出比起蜂蜜更要黏稠濃鬱的甘美,每次徒勞掙扎都在加速沉淪其中,使人死後再能體驗靈魂出竅的滋味……
總之為豬籠草的拜訪而喜悅對於蜜蜂來說是可恥的。
之後赤瞳果然沒有如他所願,而是等自己早已心灰意冷才告知換身觸發條件。
那就是雙方陷入瀕死狀態。
得知這點後,羅納德下意識單攥緊胸前單薄布料,臉色蒼白如當初承受長矛穿心的一擊。
「既然總有一天要換回來,還不如……現在就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