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赤瞳拒絕了自己,羅納德隨之挑起單邊眉毛。
「甚麼意思?」
「換回來不需要這樣做,這卷完後就可以了。」
「那我有甚麼可以幫忙的?只要你這主角一死……」笑弧接着勾起,從喉嚨裡擠出兩聲乾笑,「開個玩笑而已~擺出那種表情的話又會讓我可憐你的。」
那張刺眼的燦笑卻不帶絲毫溫度,令赤瞳收回剛投向對面的目光。
「等。」並將手指往天花板後補充:「但就快了,只要等你們像少爺和塞巴斯一樣變得沒有用處,就會被扔回原來的世界。」
「簡直跟小孩子玩膩後隨手拋開的玩具沒有兩樣。」羅納德聳聳肩,「真不知該高興終於能回家抑或生氣是好。」
羅納德又笑了,可他的雙肩分明在抖動。
「我在白天和前輩決定好回去後的去向了,說不定原來的協會願意留下我們呢?」
說罷半晌才擡頭,這時他已笑不出來,「生活愉快。」
「……你也是。」
「而且我老是看你吃同樣的東西過活都看膩了,改天去吃點好的吧~」
赤瞳於是發現自己的身材變得更加瘦削,下巴接近能戳死人,數秒過後纔回神應道:「哦……嗯,我明白了。」
「害我們變成現在這樣的的傢伙……叫作時辰吧。」
話鋒忽然一轉,說者面露惑色問:「既然叫這個名字,她是怎麼做到靈魂互換的?」
「總得有個人來背鍋。」赤瞳一邊不鹹不淡地說,一邊從該這間房裡拿了兩個杯子,雙手各自抽出藏在桌底下的酒瓶。
瓶身微微晃動時有如美人裙擺飄動,撥動心絃。
「這是復燃亞爾文後剩下的。」剩餘的苦艾酒緩緩傾注和分配杯中,卻聞羅納德輕笑一聲。
「我又沒有阻止你。」
他連赤瞳的朋友都不是,哪來的資格勸告對方喝酒傷身。
倒酒的雙手頓了下,然後拿起另外未拆封的香檳與苦艾酒混合,調製成午後之死,再將其中一杯推到對面。
他卻不領情。
「我知道你也恨我。」赤瞳則是捧杯就一口悶,才得以挺直背部,心臟不再敲鑼打鼓要求酒精供應。
如果來得再晚點,恐怕自己會不惜以消毒酒精代酒。
「我很快就走,但請讓我走得舒服點,我會還你們個好結局的。」
「可我憑甚麼要把自己的全部壓在你身上?」羅納德的質疑聲夾雜酒氣飄上前。
「那我也……」
話剛出口就被打斷。
「其實~你是主司貪婪的魔王吧。」
眼前人酒量不差,他卻瞇起眼睛傾側半邊身體,外表似醉非醉。
「給幸一個交代吧,感情上的拉鋸戰註定是互相折磨。」
語氣在說這話突然顛倒,惹得懸在半空的酒瓶打了個激靈,金黃香檳傾洩桌面上。
轉眼羅納德又恢復嘻皮笑臉的模樣,前後反差形同精神分裂,看得赤瞳一愣一愣的。
「相信我!論交女朋友的經驗,我肯定比你豐富得多。」他說後立刻補充:「我是和你分手後才知道……你和幸的事的。」
兩人自此陷入沉默,期間酒精開始真正發揮效用。
藉着和醉意成正比上升的勇氣,羅納德起身去到對面座位,恰好碰上赤瞳攜著那迷濛眼神後嚥了口唾液。
他心中可惜不能借着酒意一把拉過衣領,讓他們在更隱蔽的地方作最後的纏綿之餘,伸出了手。
姆指抵上脣瓣,其餘四指攀附臉頰,赤瞳霎時酒醒。
施加羅納德手腕的力度雖令他退卻,卻不能阻止臉龐繼續迫近。
最後認命閉上雙眼,隱隱洩漏的笑聲接著傳進耳畔。
「你該慶幸我已完全被惡魔蠱惑了,還在期待着甚麼?」
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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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月小姐的愛女兼得力助手望月櫻被她親手拋棄,後是梅奧努遲遲未歸,同樣一經踏出這扇門自此失蹤。
想起那隻在離開前朝自己道別,受催促收回,握上母親的離開實驗室的手,藏在劉海下方的眉眼隨之低垂。
「只剩我們兩個了⋯⋯」
濃鬱酒香裹著寒氣撲去後背,回頭發現月小姐像隻寵物狐狸似地鑽入自己頸窩裡哼哼唧唧。
本想借她喝醉了提起來扔到牀上,然而架在脖子上的兩排尖牙刺穿了葬儀屋膨脹的念頭。
接著他原地起身,躲開撩撥頸項的髮梢之餘讓出位於鐵門面前的椅子,順勢引出話題。
「梅奧努……那個新來的孩子也沒有回來呢。」
葬儀屋走到月小姐身側時看見對方張開嘴,「我沒有告訴你我丟出兩張手牌了嗎?」
她緊接著彎起醉眼,笑了。
「真不希望讓更多人知道小櫻的可愛之處呢,被人擄走了我會很傷心的。」
說後,月小姐閉目偏頭倚靠椅背,舉起右手的空酒杯示意斟酒,而葬儀屋照做了。
但他並非懼怕狐狸的利牙利爪,僅僅不想損壞這個如電子設備脆弱,又裝滿知識的大腦,所以當時才會以肉身為盾。
「那孩子……」貝齒抵住杯緣,吮飲接近滿溢的酒液剩下不到一半才鬆開,「好像給自己取了個名字,『赤瞳』對吧?」
「從懷上她起,我就一直懷疑,惡魔出現所謂人性到底是長年累月的模仿,抑或真的和人類相處過程中演化出情感機制以便融入人類社會?」
「所以……」
那雙被酒氣覆蓋的雙眼變得清晰,旋即她打了個酒嗝。
「如果將血統純正的惡魔,和混有人血,即是我和惡魔生下的赤瞳,分別交給人類和惡魔撫養的話,會產生甚魔化學反應呢?」
此話一出,葬儀屋忙給月小姐重新添滿酒,「看你不太高興呢,難道之後是發生甚麼意外了?」
「嗯……」月小姐努着嘴,兩頰緋紅變得更加艷麗。
「當年一切準備完畢時,那孩子卻在家裡失蹤,直至阿斯莫德說她在自家門前發現她。不過那正合我意,就不追究了。」
話鋒忽然一轉,「但為避免受她父親的血統影響,我還是藉口不乖把她栓在廁所幾天囉~」
「是這樣呀……」儘管葬儀屋想聽的不是這些,他仍假意附和,趁機拿過話題的韁繩,「看來望月櫻在你心目中更加乖巧呢~」
提起她的寶貝女兒,月小姐隨之綻開笑顏。
「小櫻的媽媽被爸爸吃掉了,爸爸也在她成為我的養女不久後去世了。你知道棄貓效應嗎?呵呵呵……」
葬儀屋挑眉,「所以這棟建築物的存在是……」
「沒錯,讓全魔界不會再有惡魔捱餓--這是她的夢想。」
「那真是個既可愛又偉大的人呢。」
「是啊~」月小姐附和,卻是皺著眉頭說的。
「我實在……」順着最後一滴酒液落下,反覆張合的眼皮終於合上了,「等不及,和女兒見面了。」
看着月小姐沉沉睡去,葬儀屋放下酒瓶整理起劉海。
他不清楚具體指的是哪位,只知道對方喝多了,趁現在藏起那些打算用在自己身上的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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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魔有時也會把睡眠當作愛好的。
那頭害獸曾在馬戲團和自己同睡一個帳篷時說過的話自威廉腦前響起。
他交握雙手仰望天花板已至半夜,綿羊們早已紛紛倒在柵欄旁,卻仍未有半點睡意。
白天和其他死神討論去向的事情更彷彿烙印在眼皮之上,一閉眼,就會浮現當時的對話。
其他脫離組--遭到協會流放人間的死神,普遍會像葬儀屋那樣混跡普通人中生活。
「那不如~」
羅納德捏著下巴瞇起雙眼,「就讓我們這羣因為糟蹋生命而獲不死之身的傢伙,去應徵談判專家,專門和協會搶人怎樣?」
在他沾沾自喜之際,格雷爾垂眉擦拭起細框眼鏡說:「但也聽說過加入恐怖組織、從死神轉職成劊子手等等的極端案例。」
「哈哈……那可真是有夠極端的,但是同樣極端的人和事我在成為死神前已經見識過了。」
聽後,威廉跟着對面視線瞥了旁邊一眼。
死神斬殺害獸是應當的,但當那束貫徹「淡漠的」的眼神對準自己時,他是心有不甘的,更出現尋找那道似火的身影的念頭。
一雙紅瞳在黑暗中赫然睜開,眼珠抖顫着移往身側早被自己的血撲滅的火光。
光明驅散了衛生間內的黑暗,當今威廉已不再懼怕直面鏡子,牴觸情緒沒有絲毫減退。
尤其每當碰見鏡中屬於害獸,不該屬自己所有的角和尾巴時。
若他以這種姿態回去,協會會以怎樣的態度看待自己,看待其他和害獸廝混的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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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主人走出老人院後繼續前進,而非瞬移離開,暗便推斷出對方有話和他說。
「在下可否問您一件事?」
黑霧持續從赤瞳背部飄出,這次卻未有爬上肩頭,而是凝聚成人形同行,且發現那眼梢正朝自己微微向上挑。
「您沒看錯我的想法,請問您為甚麼不把梅奧努放在我腹中,而是魔界的家裡,還讓莉莉斯大人給他做飯?」
「既然來硬的不行,就得來點甜頭,況且又不是大魚大肉。」
……
意識到自己是從陌生的牀上醒來那刻起,趴在急症室門外留下道道的爪痕伴隨記憶全數回到梅奧努身上,瞬間吐出兩顆分別義眼和赤瞳的眼睛。
身為惡魔卻仰頭交握雙手向神求助,就連自認無恥小人的他都感到無地自容,突然想起甚麼地一頭栽上臥室門。
他把這身老骨頭撞得粉碎,只為驗證門沒鎖上,迫不得已回到牀上緩緩,於是發現放在牀頭櫃上的飯菜。
咕嚕嚕嚕嚕~
「不吃白不吃。」
菜式色彩豐富,葷素搭配得宜,費力拿起筷子,進口時卻是普通的家常菜味道。
但為甚麼……
「老伴的菜譜該弄丟十幾年了啊。」梅奧努眉毛曲折,至他從眼窩裡揪出其中一尾蛇,「只存於我腦子裡……」
他沒有淚腺,取而代之的是兩尾蛇垂入飯菜裡,儘管這看起來很滑稽,但他確實在哭。
打個巴掌再給個甜棗的招數梅奧努已經嚐夠了,瓷碗底部還反射出自己眼眶發紅的小女人模樣,和那張連自己老婆都不免妒忌的不老容顏。
他們曾在教堂門前許下一起老去的約定,幾十年過去,老伴眼尾浮現絲絲皺紋,自己仍像乾燥花般定格在最為美好的時光。
以為能使她想起以前他們是多麼的甜蜜,變質的東西總會發臭,感情也是,總對着一張臉自然會生厭,更別說對像是個「年輕貌美的女人」了。
老伴隨著邁入中年變得神經質,聽見「男人最懂男人」這句話,就質疑被囚禁在女兒身裡的他出去賣了。
那個被全世界得罪的老太婆終於變得安靜了,但見證着她每日都會丟失一張走馬燈時,他們是一樣害怕且無措的。
恃着考慮領養孩子那段記憶同樣丟失,他才能沒有顧忌和底線地做盡一切髒活和輾轉投靠不同人物。
梅奧努用覆蓋厚厚孩童血跡的雙手,把他們鎖進靈魂之窗,而他一顆眼球都沒有吃,但這不能稱之為最後的良知,不過一廂情願的贖罪罷了。
我和老……老姐是甚麼關係?我不就是她的女兒嗎?現在是孫女了。
由於一小時前老伴的病房曾有陌生人闖入,而且才剛脫離危險期,所以訪客必須登記個人資料,也是他唯一一次填寫真實內容。
「我是病人家屬……她的丈夫。」
即使沒有鮮花和祝福……
他無懼旁人異樣目光,來到老伴牀邊後單膝跪下,取出兩管蛇毒代替缺失的鑽戒,睜大空無一物的左眼眶向着對方。
但這不代表梅奧努對她的愛意是空洞,相反,這和他眼眶的深度成正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