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引 纪事·书

作者:名和行年 更新时间:2018/2/28 12:20:38 字数:4058

茨城县霞浦市的东北边,数间见方的土地上建着一座三层的独立住宅,一位名叫嘉茂渊子的少女正坐在二楼的书斋中,将这样一个字端端正正写在纸上。

书。这个汉字有许多种解释,最普遍使用的意义便是供人品读的成本成卷的文字。古往今来的事件、哲理等等,往往通过这种方式留存,传承给下一代的人们。

有一个来自唐土的成语,叫“汗牛充栋”,意思是搬家时的书非常多,以至于拉车的牛马都累得出汗,进以形容某人的藏书非常充裕。嘉茂家也是霞浦有名的藏书家,三层住宅的第三楼,全都被用作藏书的空间。不仅是纸质的书本,甚至能在这里找到许多非纸质的“书”,例如竹简、布帛、刻印拓片等等。近些年,电子阅读也逐渐普及开来,新载体令书籍的产量更不受纸制品限制的束缚。嘉茂家历来便是热爱阅读的门户,位于族谱最底端,却是最新一代的嘉茂渊子,更是堪称“嗜书如命”。无论是家藏的陈年古籍,抑或新潮的电子阅读,她都愿意将大量的时间投入其中。

眼下,嘉茂渊子写完第一个“书”字,看了看沿书斋两壁排开的书架,将这个字卷了起来,又写下了第二个同样的“书”字。

书的第二重意思,是书写,并且也能指代写下的字。例如从古至今延续下来的写字的艺术,便被称为“书道”。书道虽不是嘉茂家的家学,但在全凭抄写而传承的古书中兀兀穷年,嘉茂家的人们似也从古书中浸染了一些“让字写得好看”的门道。在现代,书道不再是大众的必修课,但“字写得好看”依然是受人尊敬的才艺。渊子将第二个“书”字同样卷起,看了看依然握在手中的毛笔,又写下了第三个字。

书的第三种意思,是书信、文件等不以阅读为主要目的,更多强调其媒介意义的纸面文章。每个人一生都会接触到许许多多的“书类”:证书、聘书、任务书、说明书……嘉茂家为外人所知的并非家藏万卷或是墨坛妙手,而是作为富有学识的符号,为慕名而来的人们给出基于学识的建议,这种建议往往便以“书”这种形式传递。嘉茂这个姓氏缘于上古的阴阳世家贺茂家,这或许便是近世以来,周围人所慕的“名”。但到了现在这一代,人们越发相信科学,阴阳道这种迷信成分浓厚的学问已经越发难以得到旁人的认同。时过境迁,如何让前来征求意见的人们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呢?嘉茂家的人们也各有各自的办法。

“很遗憾,这并不是真品。”坐在客厅中的嘉茂尚史先生对来客携来的一件“古画”作出了鉴定结论。“从颜料上看,如果这真是镰仓时期的古画,那么红色的部分需要使用银朱才能在九百年后保留这般的鲜艳。银朱的成分是硫化汞,我方才用铝条在这些红色上面擦过,铝条上并没有长出汞枝。由此可见,这并不是一幅九百年前的古画。”

嘉茂尚史是渊子的父亲,大学教授,承担着嘉茂家绝大部分的咨询请求。像这种鉴定、卜居、定名的事情,以他的渊博学识自然能驾轻就熟地应对。但他也有个用学识也对付不了的头痛问题:自己的宝贝女儿渊子,家传的功夫只入了个门,却自己创出了一种想问题的法子。这种法子甚至连自己都不会。例如,他把这件事和女儿渊子说过之后,渊子只是很简单地告诉他一个方法:“这画的内容可是蒙古袭来啊。最早的第一次蒙古袭来发生在1274年,距今哪有九百年呢?”

相比于尚史先生的“就事论事”、用鉴定的手段解决鉴定的问题,渊子的方法无疑更加灵活。在她眼中,父亲虽然值得尊敬,却也诚然有些死脑筋。不过,她也明白,自己摸索出的这个门道只能抖一抖小聪明,难登大雅之堂,故而她也不会主动地炫示这种脑筋,甚至都没有给这门道命名。但尽管她没有这样做,她的几个熟人却总有一致的意见——这种门道叫做“推理”。

所谓熟人,便是嘉茂渊子在现年十七的高中进行时中所结识的朋友们:宇野奈惠、明石雅、江之岛桐华、千鸟夏实等人。她们或多或少有着承蒙渊子“推理”的本事解开自身疑惑的经历,因而对这种能力推崇备至。尽管她们非常高看“推理”,但渊子反而不予这份能力相应地位的事实让她们非常不解。这一日,她们便坐在了嘉茂家的书斋中,又提出了上述的疑问。面对疑问,嘉茂渊子便将一个“书”字反复写了三遍。难道这就是回答吗?

“我承认,我的确有异于常人的思维能力。”她将三张写着一个“书”字的纸放在书斋的大桌上,在上面分别压上一本书、一支毛笔、一个信封,用以表示这个字的三种意义。“这个能力也在我们的来往中扮演着还算重要的角色。然而,同时代的万千高中生也缔结着无数对和我们一样的彼此关系,绝不可能每个关系中,都有像我这样的思维能力这种成分在内。换句话讲,这种思维能力,不过是博人一粲的噱头罢了。我写这三个‘书’字,也正是想解释我现在的想法。

“我们今天所看到的‘书’,是前人留给我们的‘结果’。而前人成书的过程,我们却无从得知。比如,我们看得到《古事记》,却无法再度领略作者稗田阿礼那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以及她口述成书的卓绝意志。再比如,我眼前的这支毛笔是紫竹的毛笔管,但如何将一枝紫竹做成毛笔管的技法,不去专门研习,自也是无从知晓的了。再换用到我们身上,在旁人眼中,我们同是霞浦高中的二年级学生,在同一个班里,过从甚密。旁人只看这些,也只会看这些。那么,我的思维能力不过是使我们过从甚密的机缘,又何足为外人道呢?”

“嘉茂同学的意思是,外人不是身在其中,对推理能力便不会有什么感触,因此也犯不着多重视推理,是这样吗?”发言的是其余诸人中思维最为敏捷的明石雅。她算是这个团体中能最快跟上渊子思维脚步的人。眼见得旁边的宇野奈惠等人还在思索,她便将最为直白简洁的结论说了出来。对于她的归纳,渊子也点了点头。

“那么,你这两层书架上摆的是什么?”明石雅的左手一挥。众人的眼光便落在了那个方向——这是书架最就手的两层,书目繁多,其中不乏所有人都熟悉的文学形象:外国的福尔摩斯、波洛、布朗神父、奎因;本国的明智小五郎、金田一耕助、神津恭介、御手洗洁;甚至近来轻小说中的形象也在其中,例如折木奉太郎、篠川栞子、凛田莉子、上条春太等。这些文学形象,无一例外,来自古今东西的侦探小说,或是说推理小说,近来轻小说的“日常之谜”题材也被纳入进来。嘉茂渊子把这些书放在最就手的位置,她爱读侦探小说的事实不言自明。

明石雅的言下之意自然是说:这些侦探小说的笔墨就是落在你那种推理能力上。它们都是大众读物,这不就说明大众是乐于欣赏旁人的推理能力吗?

“明石同学。”嘉茂渊子叹了口气。“它们虽然确是描写推理能力的作品,但都是经过了艺术加工的。换言之,就像刚才我举的,紫竹与毛笔管的例子。就算有一部书讲述如何将紫竹做成毛笔管,如果只是教条地一步步罗列,怕也是没有人愿意看吧。不供人看的东西,那只能是一份说明书,是难以将它放上书架的。”

“书”有若干重意义,最为流传久远的意义还是真正供人阅读并流传后世的著作。尽管书写与书道、书信与书券这些义项所代表的事物能够存世一时,但终究会随着时光而磨灭。换言之,在渊子与宇野奈惠、明石雅等人相结识的故事里,她们的结缘是结果,推理能力是容易消磨,不值得记叙的过程;而那些文学著作里,推理能力在文学加工之下化为了结果,故事的来龙去脉反而成了衬托推理能力的过程。这些侦探小说虽然嘉茂渊子是很喜欢,但从本质上讲,它们都是“逆理而为”的作品。

“如果没有柯南道尔借华生医生之笔记录下那么一大批扣人心弦的故事,福尔摩斯的英雄事迹又有多少人能够知晓呢?再者,福尔摩斯自己也在探案集中记录了两个故事:‘皮肤变白的军人’和‘狮鬃毛’。他自己也在亲自记录的案件中说,自己没有华生那样的才能,无法将案件记录得有趣。现在,假设我扮演着类似福尔摩斯的角色,你们都是我的委托人,但缺少了华生医生这样的角色,我们的故事终究只能停留在我们之间罢了。”

“渊子,你自己不就是个很好的记录者吗?”宇野奈惠站起身,指向书斋尽头,堆在书案一角的纸张。“这是你记录的自己经历的故事,已经有了三大辑了:第一辑是记录霞浦高中两年来的生活,第二辑是补记一些事情,第三辑是特写在千鸟同学的茶屋里经历的一些事情。在看过你的这些记录之后,我觉得你自己就是最适合充当华生医生的人选。”

说到底,宇野奈惠等人依然是服从于自身的好奇心,才对身边的这些奇异而感兴趣的。但也正因为她们的存在,才使渊子的生活从国中时的孤立单调变得像现在这样更为温馨和有人情味。只见她将压在三个“书”字上的镇纸物——书本、毛笔和信封撤走,对周围的人说道:“你们看到的是我用同一支毛笔和同一方砚中的墨水,写了这三个一样的字,但这只是外行人的所见。如果我将这个事实记录下来,你们也不会产生疑问。但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话音未落,嘉茂渊子用两手分别夹住一张纸的一角,将它们拎上空中,迎着打开的窗户,随风一抖——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在座的其余人都目瞪口呆:其中一张纸,沾了墨迹的部分径直脱落,就像用刀子剜出一个“书”字一般;而另一张纸则径自烧了起来,一阵白烟过后,渊子的手上便什么也没剩下。

“阴阳家学的小把戏。”嘉茂渊子将手伸出窗外,让风送走手中的纸灰。“桌上的那张是正常的字纸,没有问题。左手的一张是青蓬纸,青蓬触到墨汁就会干结脱落。右手的一张是画符的符纸,掺了白磷,稍微剧烈的摩擦就能让它烧起来。

“我想借这个伎俩说明的是,如果将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的角色都交给我,那么外人能够看到什么呢?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人眼中的世界,而非华生的懵懂之后再由福尔摩斯开悟后的明晰世界。假如我不把这个伎俩演示出来,你们离开之后,依然会觉得,我今天只是在普通的三张纸上写了同一个字而已。”

“可是,渊子,你为什么一开始就在准备这样一个把戏?”

“你们都公认我的思维多少要比别人敏锐一些。你们的手中都带着些东西,今天又不是什么纪念日。你们集中造访我家的目的,我还能想不到吗?”

没错,宇野奈惠、明石雅等人的手中都拿着从嘉茂家拿走的一份资料。和书案上那三辑资料一样,这第四辑故事也是嘉茂渊子个人记录的事件集,是她作为“嘉茂家的女子”而接受外人委托的故事。这些故事不属于学校生活,因而新近才被整理出来。这些文字还没有最终定稿,宇野奈惠等人是它的第一批读者,也因而在读后产生了无数疑问,才不约而同地聚在了嘉茂家。嘉茂渊子为何会在这批客人面前选择“书”这个字呢?自然是因为,这第四辑的故事,或多或少,都围绕着这个充满了文脉墨韵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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