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佐木正树并没有因为一时的拒绝而灰心丧气,毕竟他与佐佐木由佳的婚姻关系并没有解除,而且双方也都没到非要断绝这段缘分的决绝。于是,在佐佐木正树又一次提出,希望和他的妻子再见一面时,作为佐佐木由佳代表的岩井女士便答应了他的请求。当然,岩井女士也按照之前与我的关节,将会面的时间通知了我。这一天,我便又一次坐上了前往深谷市的电车。
透过电车窗看向车外,上午的天色已经昏黑。好在我乘上电车前便预料到今天阴暗的天色,故而带了伞出行。这是一趟长程电车,旅客的目的地也都定在较远的地方,在天气预报发达的今天,这种天色已经足以让人提前做好防雨的准备。电车上的旅客,或是将雨伞收纳在伞套里倚在身边,或是在胸前抱着雨衣的包裹。再行进一会,车窗上便已出现朦胧的水气,理当是饱和的水蒸气在车窗上凝结;又过了一会,车窗的视野又复清晰,此时却是因为豆大的雨点已经打在了车身上,使水雾被刷洗干净。车外隐约还能听见雷声,可以证明这一阵雷雨的威势之盛。走出车门站上深谷站的站台,失去了车内到车外的隔音效果,这种观感变得越发深切。
深谷站的升降口是有雨棚的,倒不至于担心在走出车门时被雨水雁过留痕地淋上若干。然而站在站台上观看上车的人群,却不乏因为冒雨前行而使衣衫濡湿的冒进者。他们或许并没有做防雨的打算,只是计划用电车进行一次短途移动罢了。
撑开伞走出深谷车站,我向着岩井女士指点我的地址,也就是佐佐木由佳现在居住的娘家走去。深谷市的建筑与其他地方也没有什么迥然的风格差异,同样是钢筋混凝土的住宅,沿街或新或旧的店面,宛如又一个的霞浦。佐佐木夫妻相约见面的时间是下午,而我为了抢占一个有利的观察位置提前了不少,以至于现在还没到吃午餐的时间。
哪里是较好的观察点呢?我走到岩井女士的住宅附近,在旁边寻找午餐的去处和适合观察的位置。岩井女士家住在一个小区的沿街楼里,这种沿街楼的一层是店面,上楼也需要进入小区的正门,小区只有正门这一个入口,有门卫时刻看着出入的人。虽然没有登记这种严格的管控,但至少还有搭话和盘问,一个生面孔恐怕并不能轻易地进入。
此时的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虽然不比打雷时那般惊人,却也不能让人放心地抛开雨具走在雨中。我已经相中了一家快餐店,它有一个可以清晰看到小区出入口的座位,窗上还有雨棚,不会因为滴雨影响视线。此时我的伞上尚有雨水,我便站在店门口等待伞上的雨水风干。这时,店里走出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年纪上早已过了佐佐木正树应当的年纪。他一身整齐的装束,自然不肯冒雨前行。只见他拿出手机,对着电话里吩咐了几句,马上,对面的小区里便出来一个人,他像是秘书的穿着,顺手在门卫那边做了个登记,然后便在旁边满是伞的伞筒里抽了一把。在将这把伞送来之后,这位要人便撑开伞扬长而去,这场雨似乎并未对他的计划造成丝毫影响。
过了一会,又有一位行人来到了店外屋檐下。他同样是一套内穿衬衫,外面罩上西服西裤的正装打扮,但他不比方才那位要员般的人物,他上衣上部和裤腿已然沾湿,但衣服上的大多部位还是干的,料想是沿着沿街店面的屋檐行走而来,因而在这样的雨中也没淋湿多少。他似乎也顾忌自身不检点的衣着,于是站在了店外的屋檐下。他看到我手上拿着依然在滴水的雨伞,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向我开口道:
“小姐您好,能不能借你的雨伞一用?啊,我不是说借走,是想请你用雨伞送我一程。”
“是去对面的小区吗?”
“是的,只要到门卫那里,再稍微走上一段路就可以了。过这段马路没有东西遮蔽,到那里可就实在是要被淋透了。”
“请用吧。”我撑开雨伞,站在了右手侧。
“抱歉,抱歉,真是不好意思。”他迅速钻了进来。“小姐,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我来自茨城县,准备来深谷市探访一位朋友。”
“他也住在对面的小区里吗?”
“不,他住在其他地方,我刚从这座住在的餐馆中出来。”
“原来是这样。”这位上班族向我搭了几句话,但他在伞下依然弓着身,显然是伞下的空间对他来说相当逼仄。他踌躇了一阵,还是向我提出了请求:“让我来撑伞吧。”
他原本弓着身冒雨前行,畏缩的样貌使我认为应当让他站直身子,于是答应了他,将伞柄平伸着递给了他。没想到的是,弓身让他的身形看起来打了个相当大的折扣。他又犹疑了一阵,方才完全握紧我递来的伞柄,然后我便感到伞蓦然一高。我发现,之前对他身形的估计着实错得有些离谱。我自觉自己的身材已然在现时代的人群中不算矮,但这位上班族接过伞柄,直起身,瞬间就高出我一个头。很显然,我起先对他的不放心顿时转为多余。抬头望着他那挺拔的身材,我倒是注意到了不少能够观察他的细节。例如绕眼一周的黑眼圈、被雨水打湿的部位在他的肩部和背部、裤腿上沾上的泥水仅位于裤脚底部一圈等等。出于心下想为自己的错误估计找回场子,我开始将他的观察结论付诸口边:
“您是昨天加班睡在了工作地点,今早回家休息,却碰上了无法预料的暴雨。您不愿放弃难得的一天休假,拼着淋湿一点,也要冒雨返回吧。”
“哈哈,被你看出来了啊。”
“您眼神中露出了非常的疲态,也只有加班,可能使您出门时不会带伞。”
“小姐,你看人的本事真是高明呢。我对你还有点兴趣了,你看我像是从事什么工作的呢?”
“您身材很高,但穿过屋檐却还不至于让您需要弯下腰。您衣服上的水迹多在脊背和肩上,说明您疾走时也保持着这样的姿势,那这就已经是您的一个职业习惯了。方才您接过伞柄的时候,我还观察了您的手,您的手没有明显的手心手背黑白分野,说明您从事室内工作;您手上的结茧生在四指指尖和拇指外侧,这是频繁运用手指尖的特征;您的眉色泛黄,眉心出现了本不该属于您这个年纪的鳞纹,说明您的作息习惯不规律。综合这些判断,您是一位时常需要加班,经常坐在桌前的人。”
“到目前为止你说的都是对的,那么,能不能确定我的具体职业?”他的语气倒是越来越自信,倒像是自己的职业完全无法被猜透一般。
“我还注意到,您的手上有烧伤的痕迹。”
“烧伤?我有点不太相信了。小姐,你能看出我手上皮肤的黑白、结茧的部位,这些我都能相信。可我的手距上次烧伤已经过去一两年了,你还能看得出来?”
“痕迹并不完全等于现时显露在您手上的表征。换句话说,您在接过我的伞柄时的动作,已经暴露出这个事实了。手部经历过烫伤的人,手指弯曲会牵动神经而导致剧痛,以至于他们在烫伤的恢复期会采用一种特定的弯曲程度以降低疼痛程度。即便是烫伤恢复后,这种脑内潜意识的保护机制依然会使经历过手部烫伤的人在手指弯曲到某个程度时有所停顿。方才,您的手在握住伞柄时迟疑了一会,代我撑伞是您主动提出的,并不存在我要您撑伞,您权衡过后才完全答应的可能,所以我认为,您在之前经历过烧伤。”
“哦,听你这么一解释,我感觉又学到了东西呢。好了,现在你知道了我手上有烧伤,那么我会从事怎样的工作呢?”
“手部有烧伤的室内工作,第一反应自然是厨师,但您的身材和衣着完全否定了这一点。您若是从事高温精密行业,手部会有长期接触异常高温而脱皮的痕迹。所以您接触高温的机会只是工作中的个别情况。而工作需要经常加班,其中有机会接触高温的,只能是常年和化学试剂、医药、新材料等等非生活常见物质打交道的行业。”
“真准,真准。”这位同行的男士喃喃道。“越来越接近正确答案了。可是小姐,你还是没有给出那个准确的答复,我还是想把问题进行到底,希望你能对我的职业给出一个唯一肯定的答案。”
“如果没有您最后这一句话,我可不敢下结论。好在您自己强调了,您偏好‘唯一而肯定’的答案,这就很容易让我判断出,这也是您的工作要求。也只有行事一丝不苟的年轻医科研究员,才会时刻铭记这样的信条吧?”
新材料、化学试剂的实验员都需要不断改变用量探索新的发现,唯独医科研究是必须为病人负责而强调用量的一丝不苟的。眼前的人,我想,我已经很大概率上知道他是谁,但决定性的判断依然只是这句话:唯一而肯定。我作为阴阳学一脉,说话总喜欢含蓄而时刻留有改正的余地,而这个人非要刨根问底,丝毫不考虑融通与权变。就像他前来这个小区的过程一样,如果他舍弃西服,将它当作一件临时雨披,完全可以保证衬衫西裤这同样非常正式的一套着装不至淋湿。可见,他的职业便是将他的性子锁在“肯定而唯一”的答案上,对行事的融通权变一概没有认知。在思考出他的真实身份后,我正准备继续话题避免尴尬,没想到他的回答比我还快一着:
“精彩,精彩。我的确是医科大学的一名研究员。没想到我本以为自己什么信息都没说,却被你看了个透彻。好吧,除了我的职业,你还看到了什么吗?”
“您恐怕并非住在这个小区,而是来小区里拜访一位住户。如果这个判断成立,您方才想急着回家的理由就不再成立,而是想急着见到您想拜访的对象。”
“哦,你还看出了这个啊,是怎样发现的呢?”
方才,有一位要人模样的大人物从我躲雨的餐馆走出,见到下雨,便给他的秘书打了电话。而这位秘书则从小区中出来,顺便在门卫处借了一把登记的伞。这个操作说明,门卫至少提供这样的服务,而比起这位高个子,秘书显然更不像住在小区里的人士。连秘书都知道的这个从权之计,他竟尔不知道,或是知道而不愿采用,都表明他并非这里的住户,而是仅在特定情况下才来拜访。
“小区门卫那里有登记后可以外借的伞,您看起来不知道或是不希望采用这个办法,我能想到的理由,只能是您并不熟悉这个小区了。”
“小姐,我对你看人的这一套方法很有感触。你和我在推理小说中读到的侦探角色非常相似。可是我就奇怪了,这类小说我也读了不少,可为什么我就没有学到这份察言观色的能力呢?还是说,小姐的家中有什么秘传的学问吗?”
“我家世代从事占卜工作。虽然占卜不是什么科学的学问,但看人的本事多少也是有些家学渊源的。”
“这样啊,那我可得更加领略一番了。方才你对我说的,都是基于我表现出来的某些特征,帮助你做出了那些判断。那么,你使用占卜术,又得到了我的哪些信息呢?”
“您的尊姓大名。如果没猜错的话,您是佐佐木正树先生吧?”
我的确注意到了,他在换上和善的语气回答“小姐着实非常厉害,实在是不差分毫”之前,脸上依然有过一丝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