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佐木正树身陷经济危机。
从蓄意制造的火情中受益的人能是谁呢?不能是佐佐木由佳和她的母亲岩井女士,不能是其他佐佐木族人,不能是其他无关人士。那就只能是他自己了。
但是,之前也已经说过,佐佐木家并没有投下什么非正常的保险,从火灾中获得的保险赔付也完全不足以填补遭受的损失。那他的收益又要从何而来呢?
所以,便不能单纯地从“获得了什么”来评价火灾过后的收益,而应当从“失去了什么”来评价。火灾烧去的只是佐佐木正树家的那些东西,自也谈不上别人。而我认为,烧去的最珍贵的东西,自然就是那本族谱了。
“族谱不是沉在水底吗?”如果那位情报行当的男孩听到,可能会这样问我。但我心知,我的磁流体球在水底碰到的绝不是什么装着族谱的铁盒,只是某种铁质的沉底垃圾而已。且不说铁盒放在污水里容易锈蚀,佐佐木家的其他人决不允许代代相传的族谱放在那种地方;就算真是放在那里,也是打捞不易,佐佐木家的族人有时会来查验族谱,正树也绝不会每次都落一身脏地把它从污水里捞出来。
所以,当这个男孩说出,自己已经把这栋废墟每寸地皮都翻了个遍,依然没有找到族谱,而族谱也没听说转移到佐佐木正树父母家的时候,我便有了猜测:这本族谱也可能葬身火海。并且,佐佐木由佳之前也说过,她曾经看到佐佐木正树在抄写族谱。正常来讲,这个年代单纯要复制一本族谱,凭借高科技的手段,完全可以做到纸质、墨迹等等都能与手写版本的相似,没有再去抄写的必要;而刻意用抄写来复制,势必有更重要的意图。
我既然知道佐佐木家上代从事商行营生,佐佐木正树抄写这本族谱,对我而言就成为了另一个信息了:在过去的商行,为了保存商业秘密,许多有价值的信息都会以另一种外人看不懂的形式写出。例如一本诗集的真相可能是账簿,一页小儿习字的破纸可能是祖传秘方,而一本族谱,写着的当然有可能是债权与债务的往来。至于其他的内容,由于不足以产生“让它在一场火灾中毁尸灭迹”的必要,因此也不必往这个方向考虑。
在火灾过后,佐佐木由佳与正树依然共同生活了一阵。尽管正树待她依然和睦,但有两件事非常值得怀疑:一是在过去,佐佐木家其他人时常查验的族谱,居然没有人对它是否在火灾中存活下来表示质疑;二是佐佐木由佳自己与夫家亲属并无冲突,此时却没来由地成了众矢之的。用阴谋论的观点串起这几件事情,一个说法便不难得出:佐佐木正树在火灾后立刻用保存完整的族谱平息质疑,然后再由他的父母传出由佳的谣言转移族中攻讦的焦点。
“如果是他刻意做的,那他为什么还要我回去?”佐佐木由佳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这就是我方才所说的,你是他手里仅剩的两张牌的其中一张的钥匙。”我这样回答她。“现在,我可以把你手上为何伪装烫伤的理由说出来了吧,佐佐木小姐?”
历经一个多月后的烫伤,手上的皮肤新老错杂,斑痕明显。原本手掌在弯曲时会产生牵扯神经的剧烈疼痛,但伪装伤便不会有这样的问题。在初见佐佐木由佳,识破她手上伤痕出于伪装后,我便找了善于化妆的我的旧友,二宫山绫见,向她询问“有没有化妆扮出烫伤”的技巧,她用各种粉底便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复。再加上我回忆起那时,佐佐木由佳从我手中抢走旅行箱的情节,我的心下便豁然开朗:这个箱子虽然在到我家时由岩井女士拖着,但佐佐木由佳自己定也拖行过。她担心我发现旅行箱手柄上过多的粉底而拆穿机关,所以抢在我前头将箱子取走。
“在第二天的报纸上,已经报道了你受轻微烫伤的事实。轻微烫伤不至于近两个月后依然毫无起色。所以,尽管你几乎是毫发未损地从火灾中脱身,但佐佐木正树还是希望你化一点烫伤的妆。在谣言的攻势及‘这也是证明你是火灾中受害者’的说辞下,你便把手上的烫伤妆保持到了现在。你在嫁给佐佐木正树前是专业的护士,烫伤时弯曲手指会引发牵扯神经的疼痛,你若刻意要扮演烫伤,这一节应当想到。但正是因为你长时间需要弯曲手指从事某项工作,才使你在这个关节麻痹大意。你这段时间一直赋闲在家,家事肯定也不由你做,长时间弯曲手指的工作,也只有握着化妆工具,为自己的手上补妆了。”
当明晰了一处之后,剩余的事实便都不断地在为它进行佐证。佐佐木由佳的垂头不语显然也印证了我的话语的准确。岩井女士仍不甘心,低声向她的女儿问了一句“是这样吗?”她的女儿并未直言回答,而是用某种母女间的默契将自己的承认告诉给了母亲。
“嘉茂小姐,您能不能告诉我们,正树这样做,会带给他什么?”
“佐佐木正树在入职后不久便拥有这样一栋独立住宅,建房的经济来源很确定地来自父母的援助。但他不知出于什么打算,在亲族中举借了诸多外债,那本所谓的‘族谱’便是伪装后的账簿。佐佐木家之所以这样做,则是出于他们上代传下的遗风。”
这里涉及到这样的故事:我们过去的商行之间,借款不是像今天这样向对方打借条,而是大会同道,周知此事,然后将钱和欠账记录共同交由欠债人收执。换言之,谁借钱给别人,谁借了别人的钱都是行业内的公知,一旦赖账,那他也不再能立足于行业内。佐佐木正树在亲族内借钱,彼此都是商行出身,也都用商行的规矩来办事,于是便有了这样一本族谱。
这种商行遗风建立在两个基础之上:一是彼此互信,二是迁移条件不发达的时代。现在,佐佐木家的亲属累次前往正树家查验族谱,这折射出了对他还款能力的担忧。而佐佐木正树对他的妻子敬重和客气,唯独在亲属面前,关于族谱一事上将她置于完全的被动地位,或许便是因为这层经济压力,他不敢在债主兼亲族的面前表现得忤逆吧。现在,佐佐木由佳亲眼看见佐佐木正树在族谱上动手脚,这说明当时的经济能力确实是到了崩溃边缘。他打算用某种办法伪造族谱上的记录,对借款的某些细节进行修改,以此减缓他的还债压力。对于真本族谱,自然是用一场伪装成意外事故的人造事故加以毁去,接下来可以成为证据的,便只有这一本了。
根据佐佐木由佳的叙述,结婚后她在家中根本不了解自己丈夫的真实经济状况。丈夫正树虽然不间断地供给家中使用的金钱,可佐佐木由佳从来不清楚,自家的经济实力到底怎样。
“就算要破坏掉借据,也不需要把整座房子都烧掉不能住吧?”
“我们有一条法律,叫强制执行。”
当佐佐木正树资不抵债,终于崩溃的时候,他名下的这座房产就会被作为其资产之一纳入清算。在这场火灾之后,房子的估值已经所剩无几,地产则因为祖辈相传,很可能并非隶属于他个人名下,依然归属于家族或是父母。这样一来,他就会在火灾中表现得一无所有,这就给他带来了不少益处。
“什么益处?”
“申请破产。这样,身无分文的自己就算是被清算,也拿不出钱财偿还债务。可供强制执行的房产也被烧掉,那些债务只能打了水漂。就算有族谱在,佐佐木正树真到那个鱼死网破的时候,才会让人知道,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吧。”
“那他,他为什么会要我回去?”
“在你确立和他的婚姻关系后,他是如何让你处分你的婚前财产的?我记得他让你全部当做私房钱或交回给岩井女士吧。这样,连你也失去了偿还能力,这样真的是无牵无挂了。之所以让你回到他身边,除了让你承受流言分担他的压力外,他还需要你完成房屋的后续手续。因为你们依然是夫妻,他无权单独处置房屋,律师会让他来求得你的许可的。”
“可我还是不明白,正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变成这个样子的?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可完全不是这样。”
“他陷入了一个赌局,并且已经难以抽身。我说的不是我们传统意义上的赌博,而是在一些专业领域中可能出现的死胡同、牛角尖。”
就以佐佐木正树医科大学研究员的身份来举例子。他所从事的医疗行业研究,很可能围绕着新药品、新医疗手段等问题与同行展开竞争。一旦一方在一次较量中占得先机,那么很可能便可将其作为一项专利,进而带来巨额的利润。在这样的诱惑下,投机家也会加入进来,通过支持某个项目的研发经费令其加速,从而在利润中获得投资的分成。有成功就意味着有失败,落在后头的竞争者们,势必要面临无法收回研究成本的败局。虽说研究成本理当来自机构拨付或对外争取,不至于对研究员本人造成经济压力,但佐佐木正树面临的问题恐怕并非如此。
他似乎陷入到了某种恶性怪圈中:既需要抢在对手之前完成研发以获得更多资金报酬,又需要更多资金以使他加速完成研发。换言之,他目前也处于压力之下,就像那位女记者被下派了采访地下势力控制的小区这个苦差事一样,他的身上或许也被强行摊派了“为研究拉赞助”的无稽任务。从他三年前便向地下势力寻求接触可以看出,他这项研究已经进行了很久,并且很有可能要在近期决出高下。
“嘉茂小姐,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佐佐木正树身材颀长,衣服都要穿特大号的。这一点你我都清楚。我曾经向岩井女士和佐佐木女士建议,通过衣着的宽紧来判断一个人的经济状况。但当我见到他之后,所有这些猜测都不必要了:他的衣服几乎只能定制,这样的价格远比其他衣服要高。而这样的人待在医科大学的研究所里,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我不懂,请你直说吧。”
“很简单,他很难参与到一线实验当中去。因为实验台、防护服尺寸、操作台位置等等都是按普通身高来设置的,他这样畸高的身材,在实验室里很容易造成操作上不必要的麻烦。而且,佐佐木女士,您也说过,在洗衣服时从来没有发现您丈夫衣服上有任何斑渍。三年来,作为显然穿不下均码操作服的研究员,如果真的在一线工作,他的衣服上能没有药品实验的痕迹吗?所以,他在团队里分配的任务,既不是一线研究,又要符合底层这一身份,我想到的自然便是‘为项目争取资金’了。
“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把自己的钱都压宝在自己的研究上面,他都要在这时装出身无分文的模样,将自己能搜罗到的尽可能多的钱投入其中。这就像人陷入流沙一样,为了救一个人,要下去两个人救,要拉起这三个人,浅一些的地方又得站四个人,再往上就是八人,十六人……只要流沙之底有一只黑手将第一个人拖进了这个坑里,救援的方式又不加变革的话,那么陷入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说完这些,就算岩井女士与佐佐木女士有什么否定的主观意愿,我所说明的事实也被诸多证据所充实。当然,她们没有表露出否定的意思,复杂的表情分明表现出此时的他们在进行复杂的心理斗争。待到最后,她们的情绪渐趋稳定,佐佐木由佳向我作出了她的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