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就是嘉茂渊子?”千畳敷琉璃听到我迟来的自我介绍,脸上更是惊诧。
看来嘉茂家的名头的确在茨城,尤其是霞浦和临近的土浦都有影响力。千畳敷是土浦人,她在学校里听说,临近的霞浦高中有个非常善于推理的女生。方才一个照面,这个传闻显然是被证实了。
“而且,你要去的还是广桥老师的家?”在我介绍接下来的目的地时,她的语气更是惊讶中带着更多的歆羡。“我成为广桥老师的粉丝已经十年了,可还从来没有近距离见广桥老师一面呢。对了,我有个非常难以启齿的请求:嘉茂小姐是接受了广桥老师的委托才造访她家的吧,能不能在拜访时把我也带上呢?就当我是你的随同人好了,我保证绝不多说话,只想近距离地看一看广桥老师就满足了。”
话是这么说,但许多故事往往便是因为多了一个不必要的人而引起。殷鉴便如某部学生斗技动画的第二季,整个剧情完全围绕一个远国送来的猪队友被绑架,拖了全队人的后腿;倒也有反例如《水浒传》,吴用赚卢俊义上梁山,有意带一个李逵,偏让他惹是生非。千畳敷琉璃在不长的交流中已经给我很明确的判断:她非常健谈并且自来熟。一旦见到她心仪的偶像广桥美和子,她恐怕便会把此时向我做出的承诺统统抛至九霄云外。
出于之前,千畳敷琉璃向我展示出的全是善意,我难以硬起心肠拒绝她。只好答应这个将来明显会被颠覆的请求。她的计划本是在筑波科技城买一张CD,然后向同去的同好搭话,时间安排得很是充裕;此外这次的告别演出CD也没有限量计划,就算去晚一些也依然不担心断货。于是电车到了筑波,我和千畳敷便一并走在了路上。
“千畳敷小姐,你知道筑波市内行动的路线吗?”有鉴于之前在深谷市人生地不熟的经历,我在来筑波之前便已买好了地图。但地图能解决的仅仅是方向的问题,并不能解决“怎样去往广桥家”这个最根本的疑难。从地图上看,电车站离广桥家大约有两公里的直线距离。但其中的道路盘陀复杂,哪些路好走、安全,适合两位未成年女生行走,却并不是地图能够告诉我们的。这次的目标是万千住宅中的普通一栋,并未遭到什么大变故,就算是利用市政设施也难以捕捉痕迹。
“我来过筑波几次,我来带你走吧!”这句话让我感到一阵侥幸:还好有这么一个同行人在,让我不至有多走弯路之虞。同时,我也为自己的决定找回了一丝票价:就算是她见到广桥女士控制不住话匣子,我也不再会为自己的决定而懊恼了。
于是,我向千畳敷琉璃指出了住吉与伊子在拜访我家时留下的地址,在地图上以一个红圈表示。千畳敷看了看地图,很有自信地便领先迈开了步子。我急忙跟在后面,随着她穿过大街小巷,车流人流渐渐稀疏,与地图上标示的,广桥家坐落于住宅区,同时也是市区边缘的信息非常契合。
“……不好意思,嘉茂小姐,我又让你失望了。”在离预定路程还有五分之一左右的时候,千畳敷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我顺着她的目光向前看去,只见原本应有的道路赫然被工事围栏给隔断开来。目光越过围栏望去,围栏内的路面正在开挖,这显然是难以通过了。从地图来看,这条路是笔直前行,没有分岔的。往回走到上个道口换一条远路,恐怕要走上一半多的冤枉路。
“没关系,多走些路也是对陌生城市更深入的认识嘛。我出门得早,离预定的会面时间还很充裕,绕一下远路也没问题。阴阳术也有这样的说法:‘所历既远,所见弥深’。这也是增广见闻的好事呢。”
于是,我和千畳敷琉璃向着来时的路反走回去。她似乎因为说得满打满算的话横遭波折,步子比来时放慢了许多。我看出她心中的不悦,走上前去问道:“你是广桥老师的忠实崇拜者,能不能向我详细地介绍一下这位舞坛的常青树呢?她今年还没到六十岁,但却已从艺五十多年,也就是她在很小的年纪便登台演出了吧?我查过资料,她的家庭并非舞蹈世家,那么,她在小时候是怎样被发掘出过人的舞蹈才艺呢?”
“广桥老师吗?这我还真知道。她在一些综艺节目里说起过自己从艺的故事,好像还是半不情愿的。她在1960年,五岁的时候,便被当时的一个演艺剧团看中……”
那时,社会方才走出了战时的阴影,转而在外部强国的扶持下进行经济建设。但事实上,许多人依然心存迷茫——核武器的强大威力给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它否定了这个国家传统观念中的诸多元素。“就算努力也改变不了局面,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地享乐一番。”这种得过且过的现实观念在当时占据着民众思想的主流。尽管在朝鲜战争中,国家重新恢复了工业生产,但劳动力们着实是出于强迫居多,思想上多半还是消极的。
在这样的背景下,政府要求各地用教化的方式扭转这种思潮。于是,不少宣传队和文艺团体应运而生。它们走街串巷,向大兴工业的劳动者们演出。节目自然是有导向性的,选择的都是“王事靡盬、玁狁孔棘”一类的主题。
“有一家剧团便肩负着这样的任务。但它们在当时的筑波活动时,里面的两个演员忽然逃跑了。逃跑的演员是爸爸带着小女儿,他似乎是不愿意年幼的女儿跟着剧团奔波受累。在当时的思潮下,这样的举动完全可以理解。但剧团便不乐意了,它必须找到替代者。于是,作为小女演员的替代,时年五岁的广桥美和子便被挑中。”
“听你的说法,广桥老师当时似乎还是不情愿的?”
“这事说起来还有些奇怪。广桥老师在后来的回忆节目里是这样说的:原本,我的爸爸并不愿意我去剧团演出。因此剧团的人第一次来我家时,他拒绝了。我在那时也没有接受过任何舞蹈或其他什么舞台训练,现在这些本事都是第一次登台之后才去补的课。按理来说,我更应该走上同龄普通人那样的生活才对,爸爸在剧团的人走后,便是这样跟我讲道理的。原本我和他便达成了一致。但剧团的人没有就此放弃,又来了第二次。这次会面结束后,爸爸的态度忽然转变,立刻要我登台演出。当时我年纪还不大,记不得剧团对爸爸说了些什么。但当时肯定也是没转过弯来,第一时间也还是坚持不愿去的态度。这回,爸爸反而不乐意了。我顶撞了他几次后,他反倒生起气来,把我骂了一顿。这下子我害怕了,只好不情愿地跟着剧团演出。”
“事情听起来,转变发生得是挺快。剧团是给了广桥老师的父亲以压力吧?”
“这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广桥老师在第一次登台之后,便像是被他父亲丢在剧团一样。她也说了,在那之后,自己便在剧团里狠补了舞台功夫的课。到这段风潮差不多平息之后,剧团也解散了,但她的才艺却已在众人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安排出路的时候,剧团里便为她推荐了正规的剧院。这样,她才算走上了正式的演艺之路。”
“这么说来,倒也不像是给压力啊。若是单纯在压力下的被迫就范,广桥老师应当在剧团解散后就回到父亲身边,然后重新过正常的生活;并且剧团也没有必要为她安排这样一个妥善的出路。嗯,的确有些能推敲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她在学龄开始时便跟着剧团演出,她的演出任务是否繁重?她的教育又要怎么办?”
“当然是剧团里的人教她啊。当时这种流动剧团要去各个工厂演出,那时候官方创办的工厂很受重视,地位很高,对剧团提出什么演出任务的话,剧团也只能随叫随到。一座城市里大部分的人都被强迫去投身工业恢复,剧团自然屈指可数。换句话说,剧团的演出任务,想不繁重都难。广桥老师在这种背景下进了剧团,哪还有什么机会去读书呢?她自己也说,自己小时候从没接受过正规教育,看书认字什么的都是在剧团演出的空隙中,其他成年演员轮流抽时间教给她的。”
“这样一说的确不是胁迫了。肯教一个从未读过书的小女孩读书识字,这要花费的功夫绝对没法一蹴而就。所以,归根到底还是那个问题,剧团在第二次会面中是怎样让广桥老师的父亲同意并支持女儿上台的。上台意味着今后要长期在城市各处奔波,无法接受正规的教育。换作任一个有识的家长,态度依然会像第一次那样保持不变吧。”
的确,这就是问题的蹊跷之处。要怎样才会让家长死心塌地地支持,甚至不顾女儿的反对也要让她站上舞台呢?广桥老师当时还没有接受过舞台功课的教育,顶多有一点手舞足蹈的天赋。在这种情况下,能够被剧团用以说服的,广桥老师自身的闪光点可谓是零。这样一想,说服的理据便只能出自剧团自身了,嗯……
“千畳敷小姐,你知道广桥老师不情愿地站上舞台时,第一次演出的剧目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她在回忆节目里说得很明白,是舞蹈《新樱之芽》。虽然现在已找不到那时的录像,这个节目的台本也不会传到普通人手里,但参与回忆节目的老人们都说,这个节目演得非常成功。”
《新樱之芽》,我也从未看过这个舞蹈节目。老人们都说非常成功,那应当在那个年代的人里享有很高的知名度才是。为了求证,我向一位“那个年代的人”,也就是我的祖父嘉茂敦清先生打了个电话确认。
“哦,你问《新樱之芽》?我当然看过,可它哪是什么舞蹈啊?”
“不是舞蹈吗?”
“当然不是,与其说是舞蹈,说是唱词评弹还差不多。”
“可广桥美和子老师说,她第一次登台演出的,就是舞蹈《新樱之芽》啊。”
“我的记忆也清楚得很。《新樱之芽》才不是什么舞蹈,就是当时的剧团开发的一个小节目,几个人坐在台上吹拉弹唱,把一些歌功颂德的玩意编成唱词唱出来罢了。”
“是这样吗……谢谢你,祖父。”我默然挂上了电话,心下非常不是滋味。
“千畳敷小姐,你也听到了吧,《新樱之芽》的真相绝不是广桥老师说的那样。她登上舞台演出这个再也普通不过的节目,绝不是什么上台之后被发掘出舞蹈天分。其实,听我的祖父这么一说,我倒是立刻明白了她的父亲要她登上舞台用意。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说白了,还是这个封建时代的思想余孽在作祟。只要想想《新樱之芽》节目的实质,吹拉弹唱,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吹拉弹唱都是要功底的,一个五岁,没任何天赋的女孩上台去干什么呢?只能是扮丑角去逗人笑了。剧团正是将这个真相告诉了广桥老师的父亲,并且这位父亲绝不止这一个儿女,才会答应这个请求——看着自己不喜欢的女儿在舞台上丢人,这多么快意呢。至于第一次何以拒绝,自然是报酬没谈拢,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罢了——这倒是很容易的伪装。
千想万想,错不该将一个那个时代的父亲百分百地认定为好人。这是我在去广桥家的路上所得到的结论。说话间,多绕的远路也已走完,住吉与伊子已经站在一户房屋的门口。我向她招了招手,和千畳敷琉璃一起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