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鬼善三郎,广桥老师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借着富田股长离开会客室,去向他的上级禀报情况的当口,我向住吉与伊子询问着这个名字。
“这我得问一下表姐。”她拿出手机,手指以不合她年龄的敏捷在屏幕上输入着文字。按下发送键后,一段信息便发送到了广桥美和子的手机。“表姐这时候可能还在休息,直接打电话未免会惊扰到她。”
这时候,富田股长陪着一个领导气质更为明显的人走了进来。这个人的年纪,比股长富田又要大上一轮。看他花白头发、痕迹斑驳的皮肤和褶皱层生的手部,他的年纪已经能和将届花甲的广桥美和子比肩。经介绍,他是经纪公司的一名总管。他同样用和蔼的语气向我们套近乎,解释着他们所做工作的细致与不易。但当我们提到这条确乎存在的记录,并向他询问九鬼善三郎这个名字时,他同样变得闪烁其词:
“不好意思,虽然这条记录的确是存在,但客人您也看到了,这条记录产生于三十余年前,年深日久,我们这家公司也发生了无数人事变动。现在已经没有谁是三十年前就在本公司任职的人了。”
“但道听途说是肯定存在的。就算现在没有三十年前直接在贵公司任职的人,但肯定有知道三十年前是谁在任职的人。并且,贵公司既有离职职工的转任手续,也有退休职工办理各种社会保障的手续,无论如何,一个在贵公司任职过的人,一定会在贵公司的档案中留下痕迹的吧。”
“这个嘛……富田,让你的人把人事记录找出来,我们很快给出一个答复,客人您看怎么样?”
“档案有许多,我还是希望一位距事发年代更近的人来为我们寻找,毕竟更加贴近历史真相嘛。”从这位总管的言辞来看,他似乎打着让其他人刻意往错误方向寻找借以消磨时间的算盘。所以,我自然要逼兑他开出更切实的条件。
“这样啊……那富田,你去和人事财务那边的联系一下?”
“不,富田股长,请您带我去负责人事财务的部门,要做什么事情,由我们自己来说。”
很显然,只要这位总管把我们绊在会客室,无论派富田股长还是他手下的职员,都会是一个结果:他们会先和那边的负责人搞好串联,然后用统一的口径把我们咋呼回去。在方才的察言观色中,我早已肯定,富田股长和他手下的几个人都心知肚明,内中有鬼,所以这个总管也很大程度上是知情者。现在,楼道里多是星盘公司的员工,但他们都在忙碌于搬家整理,并没有在工作,所以楼道里多的是脚步声、东西的搬运与放置声,并没有电话声。这位总管“命人去人事财务部门”而非“将该部门的负责人招来”可见其并不分管这一块,并且也排除了他们之间用内线电话联系的可能。所以,为了彻底断绝他们事前打好招呼的可能,我决定亲自造访最有可能知道“九鬼善三郎”这一名字的人事与财务部门,给他们来个突然袭击。
此时,会客室里并没有一个人能拿出适当的言辞拒绝我的要求。就算是总管也只能让富田股长的手下带着我前往人事部门。
“您好,请问‘九鬼善三郎’先生现在供职于贵公司的哪个部门?”
这是我进入人事部门后的发问。若是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九鬼善三郎’的人”,很可能回答者就会因为同来同事的眼色而发觉异样,并且用“小姐您找他有什么事”一类的话拖延时间,借以和同事眼神交流确定答案;而我这个问法则能得到更好的效果:如果人事部门确实认识这个人,那么在短时间里缺乏交流,回答之中必然会露出破绽。如果这个人并不在回答者的印象里,回答便会是“我对这个人没有印象,您问的是公司的老员工吗?”
然而,假设对方依然用“小姐,您找他有什么事?”来拖延我的时间呢?
并且对方真的这样做了。我又该如何回答呢?
“哦,既然您问我‘找他有什么事’,这不就说明了九鬼先生确然在星盘公司就职,并且刺激到了您的敏感神经吗?如果这不过是一个陌生的人名,您可不会这样问的。非常抱歉占用你的时间,接下来的问题,我还是找您的同事来解决吧。”
留下发着“莫名其妙”牢骚的人事部门科员以及她“没事找事”的暗骂声,我带着那位信息股的人回到了会客室。将这个论证再解释一番后,我望着处境更为不利的那位公司总管道:“可以告诉我们九鬼善三郎先生的身份了吧?”
总管没奈何,只能从自己的衣兜中拿出了一张名片。其他信息大可忽略,唯独这名字让我们都是一个激灵:眼前的总管,便是九鬼善三郎。
“您拿走的那些本属于表姐的文件在哪里?”重新在他整理好的办公室里正式地见过面后,住吉与伊子面带怒色地向对方发问。
“我们也有我们的苦衷,住吉女士。”九鬼总管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他的回答并没有对着住吉女士而发出,而是以双手撑着额头,视线看向桌面的苦思状态,自言自语地讲出来。权作客座的一排沙发上,除了发问者住吉与伊子,不明就里的千畳敷琉璃已经有些不耐烦,双目在九鬼总管的办公室里游移,寻找各种感兴趣的物件;而我则紧盯着对方的任何一个动作,将可能的信息统统汇聚到脑海中。
“这个问题说起来有些难以启齿,不过这也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也在做和富田手下一样的事情。突然,我们那时的社长陪着一位看起来相当有地位的客人进来,要求调阅这份资料。社长立刻命我取了给他,他看过之后,转身便离开了。我们当时就有记录的规定,我拿着记录本去向社长请示,要怎么填写的时候,他狠狠地白了我一眼,我还能怎么办?连我们社长这样的身份,对那位客人都要点头哈腰,我只能在记录里写上我自己的名字了。客人们,就算记录里说是我拿走了文件,可我现在又要到哪里去拿回这份文件呢?”
“我们现在的线索既然已经指向了您,那也得请您为我们指明接下来的线索。我们需要知道社长与那位客人中至少一人的姓名和相貌,并且他们的联系方式,也需要您一并示知。”
“那位尊贵的客人,我从没想过打听他到底是什么来路。至于当时的社长,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他已经过世了。就算我能告诉你们他的姓名与容貌,你们也无法听到他的回答了。”
“这还真是可惜。不过,九鬼总管,我们已经确认了一些事实。按您的说法,是一位非常有地位的人士来到星盘公司取走了这份资料,并且社长不敢有任何反对的表示,是这样吗?”
“是的。”
“那么,如果我们向其他人询问,事情还会是这样吗?”我突然来到他的办公桌前,压低声音,对依然低头不看我们的他道。
“你这是在质疑我说谎?”他终于被我这句话激起了情绪,语气变得不安定起来,同时头也从肘架中抬起,以宛如当年他被自己的社长翻白眼的眼神看着我。而我的选择是以不答来给他个默认。
“就算你把当年的当事人都找来,我也还是这么说。”
“九鬼总管能这样说,足见其诚。既然这样,我们是否应该去向须麻老社长的家属打听情况呢?”这句话话音刚落,对面九鬼善三郎的脸色立时变得很难看。
“你认识我们的老社长?”
“须麻社长年事已高,我已然无缘拜会。但九鬼总管办公室里的种种痕迹,早已将信息告诉了我。您办公桌上的笔筒里,有一支笔标着‘SUMA’的名字;我们沙发对面的书架里,有一张须麻社长的照片与附注说明;我们身后的照壁,挂着落款于一九八一年,社长须麻的书法。凭借这几点,我认为九鬼总管所说的社长,只能是这个人了。”
“你进这间办公室才十分钟,这里面有什么便全被你掌握了,真是我们望尘莫及的能力。”
“那么,我们是否需要去联系须麻社长的家人呢?还是说,九鬼总管有其他什么让我们复原当时情况的办法?比如说,向负责记录的信息股再调阅一次记录?如果是连须麻都需要迎来送往的大人物造访星盘公司,我想,拥有尽职尽责、记录详细传统的信息股,一定会将那次的事件详细、完整地记录下来吧?”
“……是要我让富田的人再去找那份资料吗?”
“我觉得,甚至没有这个必要。我认为,凭我们的行动能力,先从您的同事口中问出三十年前的星盘公司在何处安居,再在那里的报纸上查出那个时间段有什么大人物造访过该地,这个问题应该就可以解决了。”
“那还是请嘉茂小姐去问吧。我觉得我再说什么,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从九鬼先生的办公室出来,我也没再停留,径自带领住吉女士和千畳敷琉璃走下了电梯。这两个人对我的决策似乎有非常多的不解,甚至还有些不满。最后,千畳敷实在按捺不住,对我这样说道:“嘉茂小姐,你的话语是不是说得太过了一些啊?”
“虽然以高中女生的身份来讲确实很过分,但我们还是广桥老师的代表,他们对广桥老师闪烁其词,遮遮掩掩,我那样说话难道还不能得到理解吗?”
“可你这算彻底惹怒了星盘公司吧?要是资料真在他们手上,他们一怒之下把它销毁了,这可怎么办啊?”
“你就安心好了,资料就在九鬼善三郎手上,并且他绝不敢毁坏分毫。”
“为什么?”
“只要想一想他说的那个情形就好了。九鬼善三郎的年纪在当时不过二三十岁,肯定到不了富田股长的位置,有事还要请示当时的股长、当时的总管,怎么就轮得到他拿着记录本直接找上须麻社长呢?而须麻社长对着他的请示白他一眼,这难道仅仅是白他一眼吗?在他的办公室里,照片和书法也还罢了,笔筒里能出现须麻社长所有的钢笔,这又说明什么?恐怕,这个答案已经非常明显了吧?”
当年的九鬼善三郎,从讲述和旁人的表现中可以看出,是一个办事一板一眼,有些死脑筋的年轻人。但在一个大人物特殊关照后,须麻社长对他有意关照,使他在三十年后坐上了这样的位置,并且将很可能是自己原来的办公室的物品也送了不少。是九鬼善三郎突然开窍吗?似乎不是,直到和我刚才打交道的时候,他依然一板一眼,不像富田股长那样天生的圆滑。那么,他便不可能突然灵光闪现变得活络起来。这样想来,须麻社长的特殊关照便不会是他的打点关节,而是来自其他因素。会使社长特别关照一个社员,这只能是亲戚间的帮助了。须麻社长如果和九鬼善三郎没有亲戚,那便只能是另一截了。
如果须麻对九鬼是亲戚般的知根知底,那么这个一板一眼的小伙子便不会在接待大人物时被派出来。所以,九鬼善三郎的亲戚便是这位大人物,他随便给个机会,让自己的年轻亲戚表现一下,然后便能对点头哈腰的须麻社长提出关照的要求了。这层关系,当时信息股的人早已看了出来,以至于他依然一板一眼地拿着记录本请示时,竟会一路推到须麻社长那里。至于广桥老师的文件,大人物当时自然要做个姿态,归不归还都是无所谓的,唯有一板一眼的九鬼善三郎,才会在事后确认它的下落。
这样分析,那几份失去的文件的去向,到底应该着落在谁身上寻找,已经不言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