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日为广桥美和子奔赴东京,索讨九鬼善三郎隐瞒的资料之后,又是一段时日过去。这天,住吉与伊子向我联络说,九鬼善三郎已经把资料寄回了广桥家。似乎是由于他心理上的过节,九鬼并不愿直接出现在筑波,据分析应当是惧怕再次见到我。不过在广桥美和子的立场上,资料既已完备,她的委托已了。并且,在她审视过后,这些资料虽然在记忆中不甚明确,无法核对它是否百分之百完整;但作为撰写回忆录的要纲,它已经足够。于是,住吉与伊子再次向我发出前往筑波的邀请。
委托既已完结,我本欲婉拒这个邀约。争奈住吉与伊子诚意甚恳,甚至说了“若不是表姐腿脚不方便,她还打算亲自来霞浦向你道谢”的话,我到底还是第三次前往筑波。
来到筑波广桥美和子的家中,除了两位老人,千畳敷琉璃也早已坐在了客座上。迎我进来的是住吉与伊子,而广桥与千畳敷已经在沙发上聊开来了。当时,广桥美和子曾经开出许诺,如果资料能够找回,她非常愿意向这位小粉丝讲述当年这段经历作为回报。而现在,她们似乎已经聊了起来。
我的到来使她们中断了话题,连广桥美和子这样的大人物都起身向我致谢,这样的礼遇着实令我受宠若惊。和三人见过礼后,我坐在千畳敷琉璃旁边,请她们继续之前的话题。
“嘉茂小姐,你来的真是时候。我刚才在和你的小朋友讲我三十年前的故事,可讲到一半,她忽然提出一个问题,说我讲的故事的时间好像不太对。”
“广桥老师讲她三十年前的巡演,其中有一段经历,广桥老师讲述的顺序是先从姬路出发,再到大阪,再到京都。但我也有那一次的的演出CD,CD节目编排也是按时间顺序来的,关于这段行程,CD上的顺序却是先从姬路出发,再到京都,再去大阪。所以,我感觉这事有些奇怪。”
“嘉茂小姐,你也想看看九鬼善三郎寄回来的资料吧。对了,那天与伊子向我发短信,我没来得及回复,你们就已经过了筑波。我对这个名字,起先只有朦胧的印象,在文件里找了找才反应过来,他在当时就是服务我们这个巡演团队的,负责的也正是文字材料的递送与收集。就拿这一段来说吧,我们的这趟巡演,从山口到名古屋,这一段的经纪人马都是同一批人。”
“九鬼善三郎先生也参与了那段巡演吗?有点意思……广桥老师,请让我看看这份资料。”
看了数页,我的心便又是凛然一紧:之前在归途的火车上,我在推究出千畳敷琉璃有可能买了盗版CD之后,因为CD上的一个名字,我产生了一些跳跃的联想。再听得九鬼善三郎同样参与了那时的巡演,我那个跳跃的联想顿时多了不少基石,变得稳当起来。为了使这段桥梁更为稳固而经得起推敲,我继续向在座的人探问道。
“各位,我们知道了‘九鬼善三郎’先生的一些情况,那么,他的伯父‘九鬼正里’,他的名字是否能让大家想起些什么?”
“千畳敷小姐可能不会有印象了,嘉茂小姐问出这个名字,我们也很诧异。这个名字对我们来说或许不陌生,他是七八十年代时我们筑波的市长,那次巡回演出的时间段便包括在内。只不过后来,从市长位置上退下来之后,他就淡出我们的视野了。”这是住吉与伊子的回答,她比她的表姐年轻五到六岁,记忆力并未出现明显的衰退,现在看来,倒像是住吉与伊子的记忆里,要比她表姐高出一个档次一般。
“我在东京时,曾经向住吉女士和千畳敷小姐做过这样一个判断:广桥老师的资料当时被那个大人物取走,却又保存在九鬼家。原因便是那个大人物是打算来提点当时的须麻社长,令九鬼善三郎有个好前程的九鬼家亲戚。我在回家后,查了查九鬼姓氏,那个年代的可能在当地活动的头面人物,发现只有这位九鬼正里最为贴合。在接下来的调查中,我发现了另外一点:九鬼正里在退休后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我在广桥老师这张谢幕演出的CD包装上,找到了另一个叫‘九鬼昌乡’的名字。虽说昌乡这两个字都是很常见的男性人名用字,但它们组合在一起却很少见。我感觉这个名字有点怪,于是上网搜索了一下,发现他是一家印刷厂的所有人,这次广桥老师谢幕演出CD的装帧,纸张部分是在这个厂子里印制的,所以他的名字得以出现在CD上。
“我在看到九鬼昌乡的照片时,发现他已经年岁很高,感觉与九鬼正里像是同一个人。加上那张CD在我看来,发生了一些严重的盗版图谋……”
“什么,有人要盗版发行我这张CD?”似乎这个信息对广桥美和子非常敏感。我的话头才说到一半,忽然便被她打断。我不得不请千畳敷琉璃再次拿出那张CD,重新讲述一遍我在火车上对这张CD盒的观察和后面的推测。由于CD是经纪公司发行,广桥美和子自己对发行细节也了解得不够。故而我们在讲述到这个情节时,她会表现得一惊一乍。但她终究是个明白人,知道盗版市场绝非一朝一夕可以肃清,它的触手也绝不止伸向她一位艺人的作品。在了解了相关情况后,她终于长叹一声,对我说到:“真是没想到,我自己真是一辈子都活在了盗版中,连晚年的演出都不放过。嘉茂小姐,请继续你的推理吧。”
“九鬼昌乡参与了盗版的计划,多的纸张印数便是在他的授意下完成的。”这是我浮现出的那个朦胧的,跳跃的想法,在当时自然还是立不住脚。但在回到霞浦后,我查询资料得知,九鬼昌乡与九鬼正里很可能是同一人,而九鬼正里为了暗示提拔自己的侄儿,当着须麻社长的面拿走了一份文件并一直未归还。这份文件是必要的吗?根据九鬼善三郎的说法,当那位大人物到来时,文件是大人物要求,须麻社长命令拣出来递上去的,可以说是九鬼正里自己的想法。结合这两个看似不搭边的点,我开始搭建它们之间的桥梁,首先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便是证明九鬼正里和九鬼昌乡是同一人。
证明这个问题,两人不同时代的照片足以在我眼中成为推断的依据,但要在事实上站稳脚跟,还需要更多的证据。于是,我查考了九鬼昌乡那家印刷厂的历史。由于我们这个社会信息公开化程度很高,各种会社的财报、简介等等都查得到,我得以考证出它建立于1965年,代表人一直都是这个名字,并未换过。九鬼正里当市长的时间是1967到1983这十年间,其后便从政坛消失,也没再以议员之类的身份保留参政的资格,宛如从政坛蒸发了一般。一般来说,当过一个地方十年的父母官,总归会有无数经济上的来往,但这个九鬼正里,就像是斩断三千烦恼丝一般,1987年后便完全找不到这个人名出现在新闻当中,甚至在法院的记录里也查不到,跟外界来了个彻底了断。相反,九鬼昌乡这个印刷厂,头几年默默无闻,甚至连财报都没有;却在九鬼正里销声匿迹后开始甚嚣尘上,各种正面、负面的报道都有。
“如果九鬼昌乡的印刷厂在九鬼正里当市长前就开起来了,那就应该不是一个人吧……”广桥美和子沉吟道。“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建立起了财产申报制度,如果这个市长同时还经营着印刷厂的话,他应当要在申报中报告自己这个企业才是。而且,按照我们那时的观念,企业家从政虽然不是说没有,但做一个市长还是不太能让大家接受。”
“原来如此,感谢您的指点。这一节我也想到过,并且也查询了九鬼正里在市长任上的所有财报,并且发现了这样一个问题:九鬼正里从来没有申请过工资增长。从这一点上,我得以推断出他很有可能就是九鬼昌乡。”
“没有申请过工资增长,这和他是九鬼昌乡有什么关系?”
“这就要牵扯到一些历史背景了。”
1968年,政府出台了建设筑波科学城的决定,在后一年,又发生了学生仿照唐土掀起的运动进行暴动。在当时,政府官员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去忙活这两件事。因而在政界,也同样掀起了一阵风暴:最为忙碌的一线政府员工,看着当时举国上下开展建设的热潮,认为这是属于自己的功绩,于是便提出需要涨工资。迫于时局压力,各地的政府不得不为这些一线办事员的条件妥协。但这样一来,中高层便不满意了,他们也要求涨幅,并且幅度还要比一线职员大。决策层这便不高兴了,对这些人进行了严厉的申斥。其中,市长九鬼正里作为“未随波逐流”的中高层,被当做典范加以宣传。
按理来说,这样的行为虽然成为了典型,但在周边人群中却会成为异类,难免招来同道人的口诛笔伐。这样一来,九鬼正里能在科学城建设风生水起的筑波主政如此之久吗?我对此很是怀疑。唯有“成为他们的同类”,才能使自己赢得开展工作的空间。换言之,他需要一个伪装,使自己显得“收入增加”的伪装,这样的伪装,从企业来“输血”便是一个很好的法子:在不明时局的外人,也就是决策层看起来,九鬼正里丝毫没有参与到要求加薪的反动当中,他仍领着最初的工资,并且团结一批人在科学城这种大项目上劳苦功高;在知根知底的他的下属眼中,他批准了其他人的加薪计划,自己也跟着拿起了高收入,算是一丘之貉。
这样的人,为何没有在任期结束后凭借上级的嘉奖进入茨城县任职呢?这种典型,理当在决策层都相当受青睐,可他为什么固辞不受呢?我便是借此构建了他的沽名钓誉与隐藏身份的联系:到了另一个自己不熟悉的平台,自己的身份隐藏手段很可能便付之东流,所以他才选择了急流勇退。而且,他必须退得彻底,以至于给自己之前政治家的身份来了个了断。不然,终归会有他热心的支持者,会在83年后的那些政局变动时劝他出山重归政坛的。
“可是,这都只是猜测,也就是说,之前的判断一切都只能归结到‘很有可能’。作为决定性证据的,则是这个。”我拿起广桥美和子递给我的,新近从九鬼家寄回的资料,然后从包里拿出几张纸。
纸张虽然外表看来差别不大,但纸质会有千差万别,加上不同印刷厂采用的油墨配方也不尽相同,最终的结果便是不同印刷厂出来的印刷品有着几乎像是名片般的固定搭配。
“当时,整个茨城县并未统一纸质和印刷标准,各家都有各自的秘方配比。看到广桥老师递给我的资料,我便有了自信,这必然是九鬼昌乡印刷厂的纸品。作为参照,我们可以看这样一则消息,它出自1982年的《霞浦新闻》:昌乡印刷厂近日成功研制LE4-PE复合型纸张,该纸张质感醇厚,手感轻盈,目前已被市政府采用为指定用纸。这种纸张的确手感很好,翻阅82年往后的政府出版物可以查证。这种纸张是82年才被九鬼昌乡公开的,但我在触摸到广桥老师手里的这份资料时便发现,它正是用LE4-PE这种纸张印刷的,它的手感独一无二,绝不会认错。当时还是七十年代,就算是经纪公司,又上哪里去找这种若干年后才面世的纸张呢?所以,唯一的解释是,当时负责文案的九龟善三郎,已经从他的伯父那里,拿到了这种纸张的试验品。”